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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0页国宝档案!中国书画鉴藏巨擘张葱玉「木雁斋笔记」手稿完整现身

6000页国宝档案!中国书画鉴藏巨擘张葱玉「木雁斋笔记」手稿完整现身

时间:2024-09-18 15:50:18 来源: 展玩团队 展玩 作者:

6000页国宝档案!中国书画鉴藏巨擘张葱玉「木雁斋笔记」手稿完整现身


1953年初冬,故宫绘画馆第一次面向公众开放。
短短一月余,吸引五万多名观众,共展历代绘画珍品474件。
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卷》、宋代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卷》、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南唐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卷》……中国美术史上流传千百年的煌煌名迹,终于以真迹的面貌,呈现在世人眼前。
在中国绘画史上,这是一次里程碑式的展出。
很难想象,就在一年多前,文物南迁后的北京故宫所蓄几乎空空如也——院藏宋元书画还不到一二十件(组)。与此同时,东北发现溥仪携走的《佚目》书画正流散于市。
时任新中国文化部文物局文物处副处长的张珩,立即组织调查,抢救征购国宝,并展开鉴定工作。
仅一年光景,从隋展子虔到晚清吴昌硕,故宫绘画馆所藏古代珍罕书画精品,充实至五百余件,大多经张珩审鉴。 
待绘画馆正式开放,张珩动情地写下《古代绘画的厄运与幸运》,开篇写道:
“这些历代古典美术杰作充分体现了中国绘画的优秀传统和独特的风格。它将会大大有助于对中国绘画艺术的研究,从而吸取其精华,推陈出新,使中国绘画艺术更加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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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故宫博物院绘画馆陈列品目录

张珩,即张葱玉——20世纪中国书画鉴定界泰斗、中国传统鉴定书画方法之集大成者。
出身南浔巨富之子,家藏历朝剧迹皆铭心绝品;20岁起两度被聘为故宫博物院鉴定委员,新中国成立后应文化部文物局局长郑振铎先生召唤,出任文物处副处长,投身全国性中国古代书画的抢救与鉴定工作,经眼书画数十万,为国家抢救性发掘并保护了海量古代书画珍品;首次提出“书画鉴定学”的现代学术概念,并建立起一套完整的中国书画鉴定科学理论框架,影响广泛深远。
得天独厚的家学、罕以匹敌的财富、纵横广深的阅画经历,乃至力透纸背的鉴赏目光,与足够高度的体系化思维——论近一百年中国书画鉴藏史上,唯此一人。
诚如同时代大家启功先生所言:“这大半生中,所接触这方面学者中,最令我‘心藏不忘’的要推张珩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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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珩(1915~1963)

这是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前所未有的时代,收藏的方式、鉴定的观念与方法都发生着革新。与此同时,亦涌现出一批影响深远的书画鉴定专家。
但张珩的意义不同。
这不仅因为,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代中国书画鉴定家之中,他是组织上的领导者,也是专业上 “一锤定音”的最权威,更因为,正是因为他,过去数千年来被视为神秘而难以言传的鉴定之功,第一次拥有了科学理论化的高度,并成体系地形成著述。
1960年,张珩先生开始进行一项空前宏大的著书计划,将传世历代重要书画做一次全面的整理著录,并且,不同于过去所有的书画著录。
这一宏愿原计划涉及6000余件中国书画珍品,将耗时数十年,然而四年后,先生因病猝然离世。
这份完成了三分之一的历代书画札记遗稿,近二百万言,最后共著录两晋隋唐以来直至近现代的书画作品共2192件,其中绘画1380件、书法812件,但仍基本囊括海内外收藏中国古代最具代表性的优秀书画作品。
这便是此后数十年中影响甚巨《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
这部被视为书画鉴定之征信基础文献的巨著,集前人之大成并参以张珩先生个人鉴定心得,总结其理论思考的基石,在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学中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
而根据先生演讲整理完成的《怎样鉴定书画》——中国书画鉴定史上第一步用现代科学体例撰写的书画鉴定著作,也在先生身后完成,被奉为中国书画鉴定学科之圭臬。
由此,中国古代书画鉴定方法由传统向现代转型,首次建立起完整的书画鉴定科学理论框架。而张珩,亦毫无争辩地成为中国书画鉴定史中划时代的人物。
中国嘉德香港2024年秋拍,由张珩先生夫人顾湄悉心珍存数十年,家属守护至今的《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手稿,即将现身。与之共呈,还有张珩先生旧藏珍罕画卷——宋人《百牛图》,亦直接得自家属。

 


张珩 《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手稿
手稿(总计6100页)水墨纸本 尺寸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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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嵩(传) 唐代 百牛图
手卷 水墨绢本 28.5×207 cm. 约5.3平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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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藏印:麐(半印残)、鉴藏(半印残)、特健药、第一希有、頵公心赏、身世沧桑
 
签条:唐戴嵩百牛图。頵翁秘籍姚朋图题签。钤印:朋
出版:《文物》月刊,文物出版社,1978年5月版
展览:全国征集文物汇报展览,北京,1978年5月1日
说明:
1. 此作直接得自张珩后人。据《文物》月刊1978年5月号介绍,此画卷1960年在青岛发现。经书画鉴定家张珩所藏。「画卷的构图、造型和笔墨所呈现的时代气息,绢底的质地色泽,都断非唐代面貌,却明显的具有南宋绘画的特征。」此卷于动荡时期曾被抄没,后退回张氏家族,珍护至今。
2.此卷仍保存清代装裱(《文物》所载文章,认为是清初装裱),曾经昆明鉴藏家萧绍庭收藏,萧绍庭名应椿,举人。父萧质斋培元,咸丰壬子进士,授编修,官山东按察使,因家济南,居蕃安巷。绍庭官道尹,兼以盐务起家。其紫藤花馆所藏书画多宋元名迹,碑帖亦有精品。
3.此作得姚朋图题签。姚朋图,字柳屏,一字柳坪,号古凤,清江苏镇洋(今太仓)人,光绪辛卯(1891)举人,官山东邹县知县,宦居济南。姚朋图性旷达,雅好鉴藏金石,尤喜碑刻,碑版收藏之富、考鉴之精,时称「济垣士林,无出其右」。
 
身处崭新的时代,幸逢张珩先生一生心力所聚的学术巨著手迹现身,一切有了新的意义。
 
先生著述时曾有宏愿,“俾后之有志于中国绘画史者得以为研究之据”。
 
于张珩而言,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觉,由私至公,他承接了时代赋予的使命,将个体命运与国家宝藏的守护紧紧相系,并身体力行地推动了二十世纪中国书画鉴定的转型。
 
而今回望,这一个多世纪,中国古代书画珍品历经过深宫禁锁的岁月,历经兵燹战火的劫难,亦遭遇掠夺盗窃后的散佚,但也终于在以张珩先生为代表的代代前辈的“保驾护航”之下,让今天的每个普通人得以看见,并得以读懂。
 
这是张珩曾经期望并为之付出毕生努力的事。

 

1.

尽管此前据影印出版曾想象一二,但当这厚厚十沓遗稿切实地出现在眼前,依然让所有人不自觉屏息——
 
历经一个甲子的尘封,老式稿纸已不同程度泛黄——即便如张珩这般曾富甲一方,在三年困难时期亦难以觅得像样的稿纸,粗粝的表面,自各处搜罗的不同样式格纹的纸张,不变的是张珩一字字亲书的毛笔小字,一丝不苟。
 
透过页页稿纸,几乎能想见先生每一个伏案笔耕不辍的夜晚。
 

他在追赶时间,为中国书画,亦为当年历经艰难时局亟待复兴的中国文物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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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珩 《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手稿
 
《木雁传真》,这部巨著的本名。
 
意为:将原件最清晰的原貌,真切地传递与世人。

这项庞大的计划在张珩心里早有酝酿。
 
百废待兴的时代,国家对书画文物的抢救、征集与保护工作的开展正如火如荼,刻不容缓。昔日家藏大量剧迹的鉴藏家张珩,顺应召唤,转型成为新中国第一代专职的书画鉴定家,得以更为密集地过眼海量书画珍品。

除了将这些文化瑰宝留在中国、留在博物馆中,如何以科学的方式系统整理出一份可在更长时间维度里流传的档案与鉴定方法,将中国古代书画磅礴深厚的内涵更好地流传,是张珩始终在思考的问题。
 
依此后自序中坦露,“此志蓄之二十余年矣”,在年近天命、寓目书画达数十万后,张珩终于以充分地把握提笔。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迫切地推动着张珩,他敏锐地留意到,海外对中国艺术史研究已日渐繁盛,“外人陆续成书,国内未闻有志于此者”。
 
自上世纪50年代中期起至60年代,喜龙仁的七卷本《中国绘画:大师与原理》、李雪曼与方闻合著的《溪山无尽》、高居翰的《中国绘画史》等中国书画研究里程碑式的重要著作,纷纷面世。
 
而追索中国书画鉴藏历史,可上溯至距今近1500年的南北朝时期。尤其明清时期,不乏如文徵明、项元汴、董其昌、宋荦、梁清标、安岐等著名的书画鉴藏家,然而过往的讨论往往散碎,鲜有将个体经验上升至系统方法,令书画鉴定始终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亦止步于显贵阶层。

在张珩看来,尽管明代以来著录书画之书不下数十种,但其间真伪杂糅,可资信者“不过少数”,加之数百年来其中著录之件已“存亡参半”,多仅录原文,或仅作随笔抒发己见,竟难寻得一本既系统、全面、详细且可靠者。

让所有有志于中国绘画史的人可以此为研究依据,这是张珩最诚恳的发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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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葱玉一家在北京南锣鼓巷家中
 
1960年元旦开始,张珩利用公务之暇孜孜于此事,每每书至深夜。
 
那段日子女儿张贻文的记忆里格外深刻。
 
他曾在上海滩锦衣玉食过,而今北上,也全然适应朴素的干部生活。过去韫辉斋在上海的花园洋房,如今则是北京南锣鼓巷20号的平屋。父亲不再有单独的书房,只是在不大的客厅里有专属两个书柜和一张书桌。“书柜是父亲老友王世襄先生替他觅来的,书桌是从上海搬来的。那是一个十分讲究的紫檀木大书桌,八个抽屉上均有雕刻,拉手是八个雕花的青色玉佩,桌面中间镶有一整块橘红色玉石。夏天时,桌子冰冷,摸上去很舒服。桌子虽大,但总是堆满了各种书籍,各种手稿到处都是。”
 
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像样的稿纸都不易觅得。张珩就用颜色黄灰、质地粗劣的稿纸来写,而今所见,这批庞大的手稿里有各种厚薄、大小不一的纸张,有横格稿纸用作竖行来写的,也有“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公文用纸”字样的竖排稿纸,但一切无碍,张珩以蝇头小楷有序进行着自己庞大的计划。
 
女儿的记忆中,父亲大部分时间穿着一身灰布中山装,戴着灰布帽,穿着黑布鞋,一副深度金边眼镜透出浓厚的文人气。那几年,整个大院中,张珩屋里总是熄灯最晚。
 
凭借超乎常人的记忆列出所寓目书画名迹的目录,效仿清代高士奇《江村销夏录》的体例,对古代书画名迹的名称、质地、尺寸、内容、题跋、印鉴、藏地、著录情况等一一作详细记录,并考订作者,对每件作详实的考订评骘——一切进展顺利,笔记日渐丰满,一年下来共录法书413件、名画154件,总计567件。

但张珩依然觉得太慢,那年除夕他忧虑地写道,照此速度非二十年不能成此事。与此同时,当年自己所见书画大半又流出海外,抄录更难;加之视力日渐衰弱,以自己最初对这一工程的设想,他意识到要抓紧速度。
 
1963年夏,张珩被查出罹患肺癌,手术后因大出血去世,享年4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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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珩 《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手稿
 
他竭力想要完成的巨著,在历时三年半的紧赶慢赶之下,进度已达预想三分之一。
 
尽管遗稿未完,但由张珩先生首次建立的这套完整的书画鉴定科学理论,终使中国古代书画鉴定方法迈出了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重要一步。如后世学者所梳理,正是张珩先生,将古代传统感悟的、经验的、散乱的书画鉴定理论上升为理性的、规范的、概括的、综合的现代书画鉴定理论研究模式。
 
“积习平生扫未除,十年浑自滥齐竽,眼昏睡少知何用,夜夜灯窗苦著书。”
 
那年除夕张珩留下的小诗,让无数后来者为此未竟的宏愿而遗憾。
 
此中甘苦,唯其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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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珩一家合影
 

2.

 
而今终于得见这份体量庞大的手稿。
 
岁月漫长,在夫人顾湄与子女悉心护存之下,幸未损毁。
 
以最朴素的牛皮纸包扎,成摞整理为十份,与当年家藏书画相比,这批手稿凝聚先生心血,或被视为更为珍贵的存在。
 
直面先生当年手书,与阅读后来的印刷出版,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如女儿张贻文曾经描述的,父亲这手蝇头小楷写得极好,能用羊毫写米南宫的字。

手稿所收作品体量惊人,皆为张珩鉴定工作中所见最具代表或具有独特价值者,目前多收藏于国内外各大博物馆,也有少量为私人收藏。其中一些庋藏海外的书画作品,至今难得一见。
 
每件作品皆详载名称、质地、尺寸、内容、题跋、印鉴、收藏单位、历代著录,尤为珍贵的是,著录同时,张珩还细致补阙了前人不足、纠前人谬误、发前人未发之笃论高言——这在历代书画著录中独树一帜,具有无可替代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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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珩 《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手稿
 
张珩将毕生所经眼、所思考、所总结的精华,和盘托出。

譬如,将古人某某仿某某家法,梳理为谱系和家法,认为这既是传统书画创作途径,亦为书画鉴定辨真伪之方法;又有宋人气象、元人气象、宋人格调、元人格调,早年笔、中年笔、晚年笔诸语,为断代断分期之方法。《笔记》中还有仿某作生气不足或仿某作神采过之等语,此为其辨优劣之方法。
 
再如,将可作为标准件古书画重点提出,如赵幹《江行初雪图》卷,张珩曾亲身目鉴,特谈及“所见惟此卷最为完整,可以作为标准者。”
 
诸多后来的鉴定家都曾谈及,受此书中的经验与方法影响甚巨。王连起先生曾言此书对其研究有着直接帮助,如《宋拓御府兰亭卷》:“张先生此书只记录了一件碑帖拓本《宋拓御府兰亭卷》,却为我做《游相兰亭考》提供了游相兰亭百种的第一种,而这是中外研究游相兰亭者一概不知的。我从对此兰亭的研究中揭示出了南宋独尊定武兰亭的历史原因。”而2019年秋在中国嘉德以2.67亿元成交的赵孟頫早年书法手卷《致郭右之二帖》,也是此书首次著录,“2009年国家文物局委托我同薛永年先生东渡日本,准备收回此帖,只有张先生最早认识并著录此帖。”足见张珩先生识见之博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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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1254-1322)致郭右之二帖卷 手卷 水墨纸本
中国嘉德2019年秋季拍卖会
成交价:RMB 267,375,000
 
于美术史研究而言,辨别真伪,是首要基础。
 
张珩此举倾毕生之力,为从事此项工作的后人提供了可靠的真迹样板,但先生之意又绝不止于此。
 
对许多人来说,识真辨伪是个“绝活”。而张珩认为,这是任何人都可以学会的,并无神秘玄妙可言——“有不少人把鉴定书画看得很神秘、很玄妙,认为是一门高不可攀的学问。其实不然。”
 
1962年11月,张珩在鉴定工作间隙于中央美院史论系讲授“书画鉴定”。薛永年先生回忆起来,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过去讲书画鉴定是一种本领,是一种眼力,但听了张珩讲课之后觉得不是(眼力),而是学问。他把这种传统的眼力和本领上升到一个现代学科的高度,建立了他的理论框架与体系。”

记忆里的张珩先生脑子极好,掌握着中国传统的辩证思维。“那时候讲课没有幻灯片,会找一些图片,另外他要描述的时候,就是如数家珍,都记在脑子里。”
 
一如薛永年先生的评价——张珩先生不仅仅是中国书画鉴定学科的奠基者之一,还是一位传统书画鉴定与文献研究的集大成者,既有传统的经验,又很讲究方法论。

这些演讲后来由薛永年先生和故宫博物院刘九庵先生、文物出版社张圣福先生等记录,王世襄先生整理,启功先生校订,出版为《怎样鉴定书画》,被视为《木雁传真》的“先声”,也是中国书画鉴定学得以确立的标志性著作之一。傅申先生曾言,上世纪60年代在台北故宫进行书画鉴定时,读的入门书就是这本。
 
张珩在其中恳切地告诉大家,书画鉴定是完全可以学会的。在其看来,古时书画鉴定纯粹依靠经验,过于主观感性,结合严密的论证与逻辑分析,才能互补。
 
在大量披览古书画原迹的基础上,他一改前人故作神秘玄妙之论,首次正式提出“书画鉴定之学”的概念——他说:“我们今天所提出的书画鉴定之学,是试图以科学的方法来分析、辨别古代书画的真伪、高低、精粗、美恶,来为文物和博物馆工作以及美术史研究打下比较有据的材料基础。”
 
这在中国书画鉴定史上,是一个巨大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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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刘九庵与谢稚柳(中)、张珩(左)于桂林七星岩桂海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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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珩 《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手稿“局部”
 

 

3.

 
环视二十世纪书画鉴定界,几乎无人能望张珩之项背。
 
1934年张珩首次被聘为故宫博物院鉴定委员,才二十岁。
 
启功先生曾坦率讲起,如张珩先生这般学养与眼力,除了“才”,还需要“财”。
 
就先生前半生所处时代而言,广博而深厚的鉴识能力,首先来自雄厚的家族背景。
 
张珩的故土浙江南浔有“四象”,达千万两白银的家族可堪称“象”,张家即其中之一。祖父张石铭是江南巨商,早在1892年张家的家产就达一千多万两银子——要知道1900年庚子事变以后,清廷全年的税收也就八千万两。
 
张家在中国影响亦不可谓不大,张珩父亲和蒋介石是莫逆之交,而堂叔祖张静江则是不断为革命党捐款,为孙中山所敬重的“革命圣人”;尽管张珩从未进过现代高等学府,但自小就在家塾中饱读古今中外文史,又在祖父与彼时名流文人的交往中,濡染至深,秉承了对金石书画的收藏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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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家业的创始人、南浔“四象”之一张颂贤(中)、孙子张静江(右一)
 
彼时南浔同时代聚集着一大批影响力极大的绅商家族,诞生出庞莱臣、卢芹斋、刘承幹、张石铭等著名收藏家、古董商等,极大地影响着20世纪中国艺术收藏的脉动。而这些人,皆是张珩亲友。
 
张石铭过世后,年仅14岁的张珩继承了两百多万遗产及历代名画以及上海的大世界。也是自此,张珩开始频繁购入书画,钻研之下眼力飞速增长。他专收唐宋元名迹,唐代周昉《戏婴图》(宋摹本)、(传)张萱《唐后行从图》、(传)颜真卿《竹山堂联句》、元钱选《八花图》等,曾入他“韫辉斋”的,皆是如今博物馆中最负盛名的名迹珍品。至于明清作品,更是数不胜数。
 
很快,张珩以收藏和鉴定唐宋名迹名扬天下,跻身一流海派藏家行列。
 
沪上鉴藏巨擘吴湖帆对其赞不绝口:“葱玉年才廿六,所藏法书为海内私家甲观,而自书仿元人亦至佳,洵少年中英俊才也。”在海上收藏大家崛起的30年代,“韫辉斋”与当时赫赫有名的庞莱臣“虚斋”、吴湖帆“梅景书屋”、张大千“大风堂”,被并称为海派收藏的“四大名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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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葱玉、顾湄夫妇在上海兆丰公园(今中山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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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葱玉先生与夫人顾湄订婚照
 
在此次随《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手稿现身的张珩旧藏宋人《百牛图》中,尚可真切地触及韫辉斋珍藏曾经的辉煌。这件长逾两米的长卷,描绘了百只情态各异的水牛,或三五成群相依嬉戏角逐,或于水中休憩,亦或在树下漫步、徐驰,水草肥美、江渚掩映,一派春日融融的水牛游牧的美好景象,不同于常见二三栖止的水牛耕牧题材画作。

唐宋时期,画牛尤为盛行,最著名的有韩滉、戴嵩,及至南宋,又有李唐、李迪、阎次平等,对牛的观察捕捉之生动、描绘之精细,考验着画家的功力。
 
张珩所藏此件为其1960年发现于青岛并购入。1978年第5期的《文物》杂志上,曾载录一篇详细解读此作的专文,同年展出于全国征集文物汇报展览。
 
尽管非题签所定唐代戴嵩手笔,但此幅构图简洁概括,以疏疏几笔淡墨渲染勾划出彼岸树木,画牛则用了干笔,可以看出马远、夏圭、梁楷、毛益等画风的影响,但又独具风格。“它既不同于造型严谨、注重写实且有宫廷气息的院画,又不同于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文人画,其风格技巧迥然有别于当时盛行的两大绘画潮流,可能出于不见史册的匠师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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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嵩(传) 唐代 百牛图 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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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月刊,文物出版社,1978年5月版
 
以张珩的出身,为心仪之作一掷千金可谓是日常,据说当年张家门前常有北京琉璃厂和荣宝斋的古董商带着成箱字画造访。在灯红酒绿的上海滩,他拥有着寸土寸金的大世界地皮,这里的最气派的二层西式建筑就是“韫辉斋”
 
翻阅张珩1937年到1941年的日记,钱财主要去向两处,一是买画,二便是豪赌。吃饭必选豪华饭店,有中餐也有西餐。有学者曾研究记述张珩年轻时的夜生活:吃饭在张园,赌博在盛泽丞家,跳舞又去丽都、仙乐。他还爱看电影,这是当时社会上层的常规娱乐项目。当然,日记里也有提及所读之书,包括日本大谷光瑞的《新西域记》和斯坦因的《西域考古记》,为张珩神往;他甚至还读有关量子力学的书,可见其对西方现代科学、学术的关注。

也因为好赌,张珩在三十多岁时即散落了相当一部分家藏。
 
1947年,张珩不得不将家藏的一批唐宋名画割爱出让。同年,郑振铎亲自为其编印《韫辉斋藏唐宋以来名画集》,亲自选纸、反复试印,但也正是“装帧可期”之时,张珩心爱的名品已渐散去。去向有谭敬、也有经叶叔重、吴启周之手,后流出海外由卢芹斋经手。
 
翌年春天,卢芹斋在美国举办“中国绘画真迹展览”,二十六幅绘画中有二十幅来自张珩旧藏。“张先生是一位中国书画的真正鉴赏家”,卢芹斋在展览图录前言中这样写道。
 
郑振铎不免慨叹“沧江红散”,而张珩则以“聚亦乐,散亦乐”自我宽慰——“虽云烟过眼,殊不能自已。余每售一物,或与亲知相别辄然,亦性之多感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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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珩 《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手稿“局部”
 

4.

 
郑振铎的出现几乎改变了张珩的后半段人生历程。
 
他与张珩结识于30年代,极看重其在书画方面的造诣,两人在往后岁月里惺惺相惜,成为莫逆。凡有重要名迹,郑振铎必请张珩过目定夺。在《韫辉斋藏唐宋以来名画集》序言中,他这样形容张珩对书画眼光之精准,“先生学邃见广,目光直透纸背,伪赝之作无所遁形”。
 

1950年,郑振铎邀请张珩前往北京出任文化部文物局文物处副处长兼文物出版社副社长,也正是在50年代至60年代初,张珩为新中国文物事业做了大量重要而艰苦的开拓工作。这一时期百废待兴,恢复并充实故宫绘画馆,是他上任后的首要任务。
 
 
郑振铎当时在给徐森玉的信中深深感叹:“上月中,曾数次陪同各国来的代表们到故宫参观,深感故宫的陈列,实在空无所有,显不出任何特色出来:雕刻全无,绘画极差。稍足以支持局面的,还是向张伯驹借来展览的几幅画。……如欲使其成为首都最大博物馆,也是全国最大的博物馆,则必须将陈列品大加扩充,广事搜集,且将陈列方法,彻底地加以改革。”
 
张珩先是与启功、徐邦达等在北海团城的收购点,征集、鉴定历代书画3700多件;1952年,东北忽现溥仪带走后流散的《佚目》书画,张珩立即组织调查、抢救,最终让一批重要的书画回归故宫;待六十年代初,以张珩为组长,谢稚柳、刘九庵为组员的“三人书画鉴定小组”为当时国内所存书画摸清“家底”,两年左右为全国文物机构鉴定了十万件文物,从中发现了许多湮没已久的书画珍品,及时抢救了大批珍贵文物,亦鉴别出了大量伪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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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珩一家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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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0年文物局工作人员在北海团城合影,包括郑振铎(前排左二戴眼镜者)、张珩(前排左三戴眼镜者)、罗哲文(前排左五依栏杆者)和谢辰生(后排左七)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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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振铎
在鉴定这件事上,张珩容不得一粒沙。
 
据当时同在文物局的谢辰生回忆,当时故宫有意购藏元人赵原的《晴川送客图》,张珩收到纸条让其在鉴定时不要戳穿,一见,原是谭敬伪造的赝品,便当场揭发。
 
而即便是既定的美术史名迹,张珩亦绝不盲从。
 
同为鉴藏专家,启功忆起当年某次鉴定工作:“这次大家都是初次接触在东北的故宫著名书画,其中只有几件以前延光室出版过影印本的,看到曾见到影印本的原迹都不免有所赞叹欣赏,而张先生却一直冷静地指出其可疑之点:如倪云林的狮子林图、梁楷的右军题扇图等,终于确定这是临摹本而非原件。我们由此不但对张先生的学和识更加佩服外,又见他在不为古书画大名头所震慑,坚持冷静地客观地分析研究的一贯态度,才明白所有《韫辉斋所藏唐宋以来以来名画集》中那些件名画无一伪品的缘故了。”
 
主持文物处工作那几年,张珩意气风发,主动请求去西南参加土改工作,回来后更立志要活到2000年,以便在有生之年切切实实为国家的文物保护工作贡献力量。 
 
尽管自己的收藏几近散佚,但张珩以其身体力行,为国家留住了大量珍贵古代书画。
 
这是一位中西视野兼备的学者才有的胸怀与自觉,未曾因财富的多寡而改变,亦从未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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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佚名 仿周昉戏婴图卷 张珩旧藏 现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5.

 
如薛永年先生所说,鉴定若不变成学问,就无法真正传承。耳提面命、口传心授那是一回事,而将之变成著作,才能够延续下去。
 
迄今为止,《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依然是我国在书画鉴赏领域内的最高成就。
 
二十多年前,文物出版社首次影印出版《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本名《木雁传真》),仅三百套。启功先生为此书拟定书名、题端并作序。如今,影印版早已绝版,偶见于拍卖都在数万元人民币的价格。
 
2011年,受顾湄女士之托,上海书画出版社历时四载对原著进行点校整理,于张珩百年诞辰之际,正式出版全新的标点整理本《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
 
时隔近十年,而今终于亲见真迹现身,当被视为过去百年间中国书画鉴定史上里程碑般的存在,于现在与未来每一代人,都是一笔巨大的宝贵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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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文物出版社 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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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点校本
 

此刻回想起1960年除夕那日张先生在灯下所写,任谁都无不可惜。
 
“倘或天假吾年,今后条件当复日佳,使斯志之得以实现,则吾愿毕矣。”
 
那时北京南锣鼓巷20号,每到礼拜天,数北屋张珩家里最热闹。启功、徐邦达、王世襄先生三天两头来跟张珩切磋问题,还有夏鼐、张伯驹、张学明(张学良弟)、杨仁恺、谢稚柳、黄永玉、黄胄等都是这里的常客。晚饭后,大家就聚在张珩家里谈天说地,或者围绕一两件字画探讨,一聊就是一个晚上。
 
这样的日子,已远去了。
 
今时今日,如先生预见,中国古代书画的收藏研究条件,今非昔比。
 
我们总是设想,若老天再假以先生时日,完整版的《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又该是如何伟大的创举。
 
于现在的每一个普通人而言,在博物馆欣赏珍贵的中国古代书画早已成为日常。
 
想当年,郑振铎先生慨叹“我国艺术之真谛其终难为世人所解”,终于有了新的局面。
 
在面对这些历经兵燹浩劫而幸免于难的原迹时,我们已很难想见过去文博前辈们曾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此刻,回到故宫绘画馆初开馆的那天——
 
张珩的喜悦与欣慰是如此真切,再来重读他在文章结尾所写下的:
 
“今天人民掌握了政权,文物遭到盗窃、掠夺破坏和毁灭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已经流散的历代名画在短短的四年中又经政府辛勤搜集聚为一堂,公开展览。这说明了只有人民掌握了政权,古典艺术才可能得到真正的保护;只有人民掌握了政权,才能把历代名画从深宫大院里解放出来,成为人民的财产。人民和一切艺术工作者乃有可能接近并认识祖国艺术的伟大传统,从这些艺术品中得到营养和教育,从而发扬民族自尊心和爱国主义精神。”
 
先生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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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 考 资 料 
 
《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文物出版社 2000
《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标点整理本)》上海书画出版社 2015
《承先启后 一代宗师—张珩诞辰一百周年纪念集》
《张珩与中国古代书画鉴藏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张珩《古代绘画的厄运与幸运:从故宫藏画说起》
张南琛 宋路霞《细说张静江家族》
万君超《近世艺林掌故》
郑重《中国文博名家画传—张珩》
郑重《张珩:四海无双木雁斋》
马成名《张珩旧藏书画之散佚:从卢芹斋一次中国书画展览说起》
谈晟广《从书画鉴赏到艺术史:张珩与二十世纪书画研究的现代转型》
黄小峰《重建‘伟大的艺术传统’:‘书画鉴定学的成立及其历史语境’》
黄小峰《古画出洋:从庞虚斋到张珩》
谷赟《金象巨眼:南浔绅商与20世纪中国艺术收藏》
马徐浩《作为市民的张珩的生活—民国上海富商群体的品位》
张建智《王世襄眼中的张珩》
朱绍良《‘我读张珩’序言》
顾村言《薛永年:当下书画鉴定的误区,一是说学院派没用,一是惟科技论》
文金祥《中国书画之宫廷鉴藏》
柳向春整理《郑振铎致徐森玉函札》
林如《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后的书画鉴定理论:从散论到概论——书画鉴定方法与观念的现代转型》
林如《当代书画鉴定学的奠基人——张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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