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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3

柳如是别传3

时间:2013-08-01 11:18:00 来源: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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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酬和集贰牧翁“催妆词四首”云:
养鹤坡前乌鹊过,云间天上不争多。较他织女还侥幸,(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侥”作“傒”。)月策生时早渡河。
鹊驾鸾车报早秋,盈盈一水有谁留。妆成莫待双蛾画,新月新眉总似钩。
鹑火舒光照画屏,银河倒转渡青冥。从今不用看牛女,朱鸟窗前侯柳星。
宝架牙签压画轮,笔床砚匣动随身。玉台自有催妆句,花烛筵前与细论。
寅恪案:此题第壹首第贰句牧斋易“人间天上”为“云间天上”者,以鹤坡在华亭之故,遵王注中已引其出处矣。第肆首第贰句可与牧斋有美诗“翠羽笔床悬”参证。总而言之,“合欢”“催妆”两题既与前此诸诗有密切关系,则其所用材料重复因袭,自难避免,故不必更多援引。读者取钱柳在此时期以前作品参绎之,当于文心辞旨贯通印证之妙,有所悟发也。
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宗伯赋前七夕诗,嘱诸词人和之。”今所见东山酬和集载录和前七夕诗即合欢诗者凡十五人,共诗二十五首,和催妆词者凡三人,共诗十首。前论列朝诗集所选沈德符诗中亦有和合欢诗之什,未附于诸人和诗之内,当是后来补作未及刊入者。其他十八人之和诗或尚不止三十五首之数,疑牧斋编刊东山酬和集时有所评定去取也。茲以原书俱在,不烦详论,唯择录和作中诗句之饶有兴趣者略言之。至林云凤之诗及其事迹,前已详及,故不再赘。
和前七夕诗即合欢诗,第壹首中,徐波诗“早梅时节酿酸愁”之句颇妙。滂喜斋丛书收入徐元欢先生残稿一种,未见徐氏和牧斋此题诸诗,不知是否为叶苕生廷琯所删去,抑或叶氏所见无叹诗残稿中本无此题诸诗也。“酸愁”之“酸”字,元叹之意何指,未敢妄测,若非指钱柳,则在女性方面当指牧斋嫡妻陈夫人及其他姬侍,在男性方面,则松圆诗老最为适合,至陈卧子谢象三辈,恐非所指也。
和前七夕诗第贰首中徐波诗云:
双休比经画鸳鸯,真有随身藻荇香。移植柔条承宴寝,捧持飞絮入宫墙。抱衾无复轮当夕,舞袖虚教列满堂。从此凡间归路杳,行云不再到金昌。
寅恪案:元叹此诗并非佳作,但诗所言颇可玩味。第叁章论卧子“吴阊口号”十首时谓河东君实先居苏州,后徙松江,今观徐氏“行云不再到金昌”句似可证实此点。盖元叹本苏州人,年辈亦较早,当河东君居苏州时徐氏直接见之,或间接闻之,大有可能也。
和前七夕诗第叁首中,元叹诗七八两句云“坐拥群真尝说法,杨枝在手代掸花”,意谓释迦牟尼虽尝广集徒众,演说妙法,但终掸花微笑,传心于迦叶一人。此用禅宗典故为譬喻,以牧斋比能仁,以河东君比饮光,以钱氏诸门人即“群真”比佛诸弟子。盖牧斋当时号召其门生和合欢诗及催妆词,元叹因作此语以为戏耳。陆贻典和诗云:“桃李从今不教发,杏媒新有柳如花。”“杏媒”用玉溪生“柳下暗记”诗语(见李义山诗集上),其意亦与元叹同也。冯班诗下半云:“行云入幕方为雨,皎日凌晨莫上霞。若把千年当一夜,碧桃明早合开花。”辞旨殊不庄雅,未免唐突师母矣。
和前七夕诗第肆首中,顾凝远诗云:“一笑故应无处买,等闲评泊说千金。”语意亦颇平常,并非佳作,但取第叁章引质直谈耳所记蠢人徐某以三十金求见河东君事,与青霞此诗并观,殊令人发笑。何云诗“结念芙蕖缘并蒂”句非泛用典故,乃实指河东君所赋并蒂芙蓉诗而言,前已详论之矣。冯班诗“红蕖直下方连藕,绛蜡才烧便见心”一联甚工切,其语意虽涉谐谑,但钱柳皆具雅量,读之亦当不以为忤也。
和催妆词诸诗皆不及和前七夕诗诸篇,盖题目范围较狭,遣辞用意亦较不易,即牧斋自作此题之诗亦不及其合欢诗也。茲唯录许经诗“更将补衮弥天线,问取针神薛夜来”两句于此,不仅以其语意与谢安石东山丝竹之典有关,亦因其甚切“闺阁心悬海宇棋”(见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及有学集红豆诗贰集)之河东君为人,牧斋之“补衮弥天”向河东君请教,自所当然也。
综观和诗诸人,其年辈较长者在当时大都近于山林隐逸或名位不甚显著之流,其他大多数悉是牧斋之门生或晚辈,至若和合欢诗第贰首之陈在茲玉齐,据柳南随笔壹“陈在之学诗于冯定远”条,则其人乃冯班之门人,即牧斋之小门生也。由此言之,牧斋当日以匹嫡之礼与河东君结褵,为当时缙绅舆论所不容。牧斋门人中最显著者莫若瞿稼轩耜式,瞿氏与牧斋为患难之交,又为同情河东君之人,今不见其和诗,当由有所避忌之故。但如程松圆,则以嫌疑惭悔,不愿和诗,前已详论,茲不再及。
唯有一事最可注意者,即合欢诗及催妆词两题皆无河东君和章是也。此点不独今日及当时读东山酬和集者同怀此疑问,恐在牧斋亦出其意料之外。观其催妆词第肆首云:“玉台自有催妆句,花烛筵前与细论。”可见牧斋亦以为河东君必有和章也。今河东君竟无一诗相和者,其故究应如何解释耶?或谓前已言及河东君平生赋诗持杜工部“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准绳,苟不能竞胜于人,则不轻作。观戊寅草早岁诸诗多涉生硬晦涩,盖欲借此自标新异,而不觉陷入神释堂诗话所指之疵病也。但崇祯八年秋晚脱离几社根据地之松江,九年重游非何李派势力范围之嘉定,与程孟阳李茂初辈往返更密,或复得见牧斋读杜诗寄庐小笺及二笺,诗学渐进,始知不能仍挟前此故技以压服一般文士,故十二年湖上草以后所赋篇什作风亦变。何况今所与为对手之两题原作者,即“千行墨妙破冥濛”之牧斋乎?其所以不和者,盖借以藏拙也。
鄙意此说亦有部份理由,然尚未能完全窥见河东君当时之心境。河东君之决定舍去卧子,更与牧斋结褵,其间思想情感痛苦嬗蜕之痕迹表现于篇什者前已言之,茲可不论,所可论者,即不和合欢诗催妆词之问题。盖若作欢娱之语,则有负于故友,若发悲苦之音,又无礼于新知。以前后一人之身,而和此啼笑两难之什,吮毫濡墨,实有不知从何说起之感。如仅以不和为藏拙,则于其用心之苦、处境之艰,似犹有未能尽悉者矣。由此言之,河东君之不和两题,其故傥在斯欤?傥在斯欤?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四)

 
 第三期
自崇祯十四年辛已夏河东君与牧斋结褵于茸城起,至崇祯十六年癸未冬绛云楼落成时止,将近三年,此期间之岁月虽不可谓之甚短,但其间仅有两大事可纪:一为河东君之患病,一为绛云楼之建造。河东君之患病约历二年,则又占此期之时间五分之四也。茲请依次言之,并附述钱柳两人谈兵论政之志事。
钱柳结褵后三年间虽曾一度出游,然为时不久,其余皆属在虞山家居之岁月也。牧斋于有学集柒高会堂诗集中尝自述之,前论钱柳结褵事已引此诗一节,茲更续引其所述关于此三年者于下。
其诗云:
画楼丹嶂埓,书阁绛云编。小院优昙秘,闲庭玉蕊鲜。新妆花四照,昔梦柳三眠。笋迸茶山屋,鱼跳蠏舍椽。余霞三泖塔,落日九峰烟。
寅恪案:牧斋所述乃总论此三年者。今更就其作品及其他材料中,有关此时期之事迹论述之,略见当时柳钱两人婚后生活之一斑云尔。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燕誉堂秋夕”云:
雨过轩窗浴罢时,水天闲话少人知。凭栏密意星娥晓,出幌新妆月姊窥。斗草空阶蛩自语,采花团扇蝶相随。夜来一曲君应记,飒飒秋风起桂枝。(自注:“非君起夜来。柳恽诗也。”)
寅恪案:初学集此题之前、催妆词之后仅有一诗,其题为“田国戚奉诏进香岱岳,渡南海谒普陀还朝,索诗为赠”。世俗相传观音诞辰为六月,田国戚之渡南海谒普陀当在此际,其还朝向牧斋索诗亦应在七月。牧斋诗题所为“秋夕”之“秋”即指初秋而言。牧斋此诗当与李义山诗集中“楚宫”二首(第壹首为七绝,第贰首为七律)有关,(才调集陸选第贰首七律,题作“水天闲话旧事”。)盖“水天闲话少人知”及“出幌新妆月姊窥”等辞固出玉溪诗第贰首,而义山第壹首“朝云暮雨长相接,犹自君王恨见稀”两句之意实为牧斋诗旨所在。虽赋诗时间距茸城结褵之日似逾一月,然诗中无牢骚感慨之语,故可视为蜜月中快心得意之作。至牧斋此诗七八两句及其自注,则第叁章论河东君梦江南词第叁首“端有夜来风”句已详言之,自可不赘。但河东君之词乃为卧子而作者,在牧斋方面言之,河东君此时甚不应记及文畅诗也。一笑!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云:
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追思贳酒论兵日,恰是凉风细雨前。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
寅恪案:此诗于第壹章拙诗序中已引其一部份,并略加考证。牧斋此诗首二句“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之语,据瞿九思万历武功录壹壹“奴儿哈赤列传”略云:“奴儿哈赤故王台部也(参同书同卷王台列传),后叛走建州,帯甲数千人,雄东边,遂为都指挥。始王台时,畏德,不敢与西北诸酋合。久之,卜寨那林起,常窥隙,略我人畜。给谏张希皋上书,以为奴儿哈赤旁近北虏恍忽大,声势相倚,恐卜寨那林孛罗一旦不可知(参同书同卷蔔寨那林孛罗列传),东连西结,悉甲而至边,何以为备。是岁万历(十六年)戊子也。”则自万历十六年戊子至天启元年辛酉牧斋作浙江乡试程录中序文及策文第伍问时为三十三年,若不如此解释,则燕誉堂话旧事诗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秋,上距万历十六年戊子为五十三年,与情事不合矣。检此诗后即为“中秋日携内出游”之题,故知其作成约在中元以后、中秋以前,“恰是凉风细雨”时候也。牧斋争宰相不得,获罪罢归,其政敌多以天启元年浙江乡试之钱千秋关节一案为借口。此案非本文范围,不须考述。但就牧斋诗旨论之,虽以国事为言,实则诗中所谓“庄周说剑篇”,即指其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中谈兵诸篇。当牧斋天启元年秋主试浙江作此谈兵诸篇时,其凉风细雨之景物,亦与崇祯十四年秋夕在燕誉堂共河东君话及旧事并简旧文时相似也。牧斋于此年三月闻阳羨再召之讯,已知不易再起东山,畴昔之雄心壮志无复表現之机会,唯有独对闺阁中之梁红玉发抒其感愤之意耳。然则此诗虽以“东虏游魂”为言,实是悲叹个人身世之作也。
又有学集肆捌“题费所中山中咏古诗”云:
近以学者摛词掞藻,春华满眼,所中独好谈握奇八阵兵农有用之学。山中咏古,上下千载得二十四人,可以观其志矣。余少壮而好论兵,抵掌白山黑水间,老归空门,都如幻梦。然每笑洪觉范论禅,辄唱言杜牧论兵,如珠走盘,知此老胸中尚有事在。所中才志郁盘,方当不介而驰,三周华不注,何怪其言之娓娓也。昔人有言,治世读中庸,乱世读阴符。又云,治世读阴符,乱世读中庸。此两言者,东西易向,愿所中为筮而决之。
寅恪案:牧斋此文作于南都倾覆后仍从事于复楚报韩活动之时,但文中“余少壮而好论兵,抵掌白山黑水间”之语则指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中谈兵诸篇而言,故移录于此,以供读此诗者之参证。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云:
绿浪红阑不殢愁,参差高柳蔽城楼。莺花无恙三春侣,虾菜居然万里舟。照水蜻蜓依鬓影,窥帘蛱蝶上钗头。相看可似嫦娥好,白月分明浸碧流。
轻桡荡漾缓清愁,恰似明妆上翠楼。桂子香飘垂柳岸,芰荷风度采莲舟。招邀璧月成三影,摒当金尊坐两头。便合与君长泛宅,洞房兰室在中流。
河东君依韵奉和二首云:
秋水春衫瞻暮愁,船窗笑语近红楼。多情落日依兰棹,无借轻云傍彩舟。月幌歌阑寻尘尾,风床书乱觅搔头。五湖烟水长如此,愿逐鸱夷泛急流。
素瑟清尊迥不愁,舵楼云物似妆楼。夫君本自期安桨,(自注:“有美诗云,迎汝双安桨。”)贱妾宁辞学泛舟。烛下乌龙看拂枕,风前鹦鹉唤梳头。可怜明月将三五,度曲吹箫向碧流。
寅恪案:钱柳唱和所以次此“冬日泛舟”旧韵者,不仅人同地同,而两方此时心情愉畅亦与崇祯十三年冬日正复相同也。河东君自茸城与牧斋结褵后,其所赋诗篇今得见者以此二律为首次,如第壹首“月幌歌阑寻尘尾,风床书乱觅搔头”及第贰首“烛下乌龙看拂枕,风前鹦鹉唤梳头”等,皆其婚后闺中生活之写实。第壹首一联神释堂诗话深赏其佳妙,前已论及。第贰首一联则可与才调集伍元稹“梦游春”诗“鹦鹉饥乱鸣,骄狂睡犹怒”之句相参证。(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第叁章论此诗条。)至第贰首第贰联及自注,似足表现河东君之雅量,几与今日王宝川戏剧大登殿中代战公主相等,殊不异于其平日所为,颇觉奇特。或者此不过偶然一时心情愉畅之所致,未必为陈夫人地,而以桃叶桃根自居也。
又张山来潮所辑虞初新志伍有徐仲光芳“柳夫人小传”,无甚史料价值,但其中述钱柳婚后互相唱和一节,则颇能写出当时实况,故附录于此。其文云:
柳既归宗伯,相得欢甚,题花咏柳,殆无虚日。每宗伯句就,遣鬟矜示柳。击钵之顷,蛮笺已至,风追电蹑,未尝肯地步让。或柳句先就,亦走鬟报赐。宗伯毕力尽气,经营惨淡,思压其上。比出相视,亦正得匹敌也。宗伯气骨苍峻,虬松百尺,柳未能到。柳幽艳秀发,如芙蓉秋水,自然娟媚,宗伯公时亦逊之。于时旗鼓各建,闺阁之间隐若敌国云。
河东君自赋中秋日诗后,其事迹在崇祯十四年冬季之可考者为偕牧斋出游京口一事。前论牧斋为汉书事与李孟芳书时已略及此问题,茲更详考之于下。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小至日京口舟中”云:
病色依然镜里霜,眉间旋喜发新黄。偶逢客酒浇长至,且拨寒炉泥孟光。抚髻一灯还共照,飞蓬两鬓为谁伤。阳春欲复愁将尽,弱线分明验短长。
附河东君和诗云: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却怜镜里丛残影,还对尊前灯烛光。错引旧愁停语笑,探榰新喜压悲伤。微生恰似添丝线,邀勒君恩并许长。
寅恪案:牧斋诗话结语云“阳春欲复愁将尽,弱线分明验短长”,盖所以温慰河东君之愁病,情辞甚真挚。河东君报以“微生恰似添丝线,邀勒君恩并许长”之句,并非酬答之例语,而是由衷之实言。考河东君本是体弱多病之人,检陈忠裕全集壹伍陈李唱和集载有卧子于崇祯六年癸酉秋季所赋二律,其题序云“秋夕沈雨,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是夜姬自言愁病殊甚”,及耦耕堂存稿诗中载有孟阳于崇祯九年丙子夏季所赋“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七律,其第肆第伍二句云“愁似横波远不知。病起尚怜妆黛浅”,并观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壹壹通云“二扇草上,病中不工,书不述怀,临风怅结”,第壹叄通云“齐云胜游,兼之逸侣,崎岖之思,形之有日。奈近羸薪忧,褰涉为惮”,第壹肆通云“昨以小疢,有虚雅寻”,第壹捌通云“不意元旦呕血,遂尔岑岑至今,寒热日数十次。医者亦云较旧沉重。恐濒死者无几,只增伤悼耳”,第贰伍通云“伏枕荒谬,殊无铨次”,第贰柒通云“余扼腕之事,病极不能多述也”,第贰捌通云“不意甫入山后,缠绵夙疾,委顿至今。近闻先生已归,幸即垂示。山中最为丽瞩,除药铛禅榻之外,即松风桂渚。若睹良规,便为情景俱胜。读孔璋之檄,未可知也。伏枕草草,不悉”,第贰玖通云“弟抱疴禾城,已缠月纪。及归山阁,几至弥留”,又据前引牧斋次韵崇祯十四年辛巳上元夜小饮沈璧甫斋中示河东君诗云“薄病轻寒禁酒天”及有美诗云“薄病如中酒”,可以证知河东君于崇祯六年及九年曾患病,至于十二、十三、十四等年之内几无时不病,真可谓合“倾国倾城”与“多愁多病”为一人,倘非得适牧斋,则终将不救矣。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其一云:
懵腾心口自相攻,失笑禁啼梦呓中。白首老人徒种菜,红颜小妇尚飘蓬。床头岁叙占枯树,镜里天涯问朔风。睡起船窗频徙倚,强瞪双眼数来鸿。
寅恪案:此诗第壹联为主旨所在,上句用三国志蜀志贰先主传裴注引胡冲吴历“吾岂种菜者乎”之语,盖牧斋此时颇欲安内攘外,以知兵自许,河东君亦同有志于是,然皆无用武之地也。
其二云:
世事那堪祝网罗,流年无复感蹉跎。翻书懒看穷愁志,度曲谁传暇豫歌。背索偶逢聊复尔,侏儒相笑不争多。晤言好继东门什,深柳书堂在涧阿。
寅恪案:此诗第柒句出诗陈风“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第捌句用刘昚虚“深柳读书堂”之语(见全唐诗第肆函刘昚虚“阙题”五律)。此两句皆指河东君而言。“柳”为河东君之寓姓,颇切,然毛诗“东门之池”小序云:“刺时也。疾其君之婬昏,而思贤女以配君子也。”若以此解,则河东君为贤女,崇祯帝为昏君,不仅抑扬过甚,且小序所谓“君子”乃目国君。牧斋用典绝不至拟人不于其人,其不取毛序迂远之说自无疑义也。
其三云:
蹙蹙群烏啄野田,辽辽一雁唳江天。风光颇称将残岁,身世还如未泊船。懒养丹砂回鬓发,闲凭青镜记流年。百金那得封侯药,悔读蒙庄说剑篇。
寅恪案:此诗“悔读蒙庄说剑篇”与前引“燕誉堂秋夕话旧”诗之“共检庄周说剑篇”有关。前诗自指牧斋“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而言,此诗虽非即指此录,但其中有谈兵之部份,故可借为比拟。颇疑钱柳此次出游京口,实与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有关也。余见后论。
其四云:
屈指先朝侍从臣,西清东观似前身。何当试手三千牍,已作平头六十人。枥下可能求骏骨,兴余谁与惜劳薪。闲披仙籍翻成笑,碧落犹夸侍帝晨。
寅恪案:此诗第柒句之“仙籍”,依通常用典之例及此诗全部辞旨推之,应指登科记或缙绅录类似之书而言。但牧斋在京口舟中恐无因得见此种书录。鄙意钱柳之游京口,其动机实由共检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之谈兵部份,有所感讳,遂取此录自随,同就天水南渡韩梁用兵遗迹,与平日所言兵事之文相证发。今观初学集玖拾所载此录序文,即有牧斋所任翰林院编修之官衔,其全书之首当更有此类职名。此诗“屈指先朝侍从臣,西清东观似前身”两句之意当亦指此。初学集首载程松圆序云:“辛酉先生浙闱反命,相会于京师。时方在史局,分撰神庙实录,兼典制诰。”可取与相证也。
其五云:
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敢倚前期论白首,断将末契结朱颜。缘情词赋推团扇,慢世风怀托远山。恋别烛花浑未灺,宵来红泪正斓斑。
寅恪案:此诗专述河东君崇祯十三年庚辰冬过访牧斋于虞山半野堂及次年辛巳春别去独返云间一段因缘。前引牧斋病榻消寒杂咏中追忆庚辰半野堂文宴旧事诗,与此诗之旨略同。“慢世风怀托远山”句,其出处遵王注已言之,牧斋答河东君初赠诗“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之意。至“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句,则指河东君初赠诗“江左风流物论雄”之语而言。盖牧斋素以谢安自比,崇祯元年曾推阁臣,不仅未能如愿,转因此获罪罢归,实为其平生最大恨事。河东君初赠诗道破此点,焉得不“断将末契结朱颜”乎?
其六云:
项城师溃哭无衣,闻道松山尚被围。原野萧条邮骑少,庙堂镇静羽书稀。拥兵大将朱提在,免冑文臣白骨归。却喜京江波浪偃,蒜山北畔看斜晖。
寅恪案:“项城师溃哭无衣”句,第壹章论钱遵王注牧斋诗时已言及之。据浙江通志壹肆拾选举志举人表天启元年辛酉科所取诸人姓名及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肆三良诗,知汪氏为牧斋门人,故闻其死难尤悼惜之也。“闻道松山尚被围”事,则遵王以避淸室忌讳之故,未著一字。检明史贰肆庄烈帝纪略云:“崇祯十四年七月壬寅洪承畴援锦州,驻师松山。十五年二月戊午大清兵克松山。洪承畴降。”牧斋赋此诗在十四年十一月,正是松山被围时也。
其七云:
舵楼尊酒指吴关,画角声飘江北还。月下旌旗看铁瓮,风前桴鼓忆金山。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云俯仰间。(寅恪案:初学集肆肆“韩蕲王墓碑记”引此句,“残云”作“残山”,似较佳。)他日灵岩访碑版,麒麟高冢共跻扳。
寅恪案:此诗乃钱柳此次出游京口之主旨。前论第肆首谓两人既以韩梁自比,欲就南宋古战场实地调査,以为他日时局变化之预备。后此将二十年牧斋赋“后秋兴之三”云:“还期共覆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见投笔集上及有学集拾红豆贰集。)犹念念不忘此游也。此诗结语云“他日灵岩访碑版,麒麟高冢共跻扳”,意谓当访吊梁韩之墓。
观京江感怀诗后第贰题为“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半塘在苏州,见前论有美诗“半塘春漠漠”句所述。由镇江返常熟当经苏州,韩梁墓在灵岩,钱柳虽过苏而未至其地者,必因河东君素惮登陟,前论与汪然明尺牍第壹叁通及戊寅草“初秋”八首之三“人似许玄登望怯”句已详言之。河东君平日既是如此,况今在病中耶?至初学集肆肆“韩蕲王墓碑记”云:“辛巳长至日余与河东君泊舟京江,指顾金焦二山,想见兀术穷蹙打话,蕲王夫人佩金凤甁传酒纵饮,桴鼓之声,殷殷江流,濆沸中遂赋诗云: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山俯仰间。相与感慨叹息久之。甲申二月观梅邓尉,还过灵岩山下,扫积叶,剔苍藓,肃拜酬酒而去。因摭采杨国遗事,记其本末如此。”则崇祯十七年甲申二月牧斋实曾游灵岩。不知此次河东君亦与同行否?考是时河东君久病已全逾,跻扳高冢当不甚困难,钱柳两人同游殊可能也。
又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藏“顾云美自书诗稿”有“道中寄钱牧斋先生”七律云:
睹棋墅外云方紫,煨芋炉边火正红。身是长城能障北,时遭飞语久居东。千秋著述欧阳子,一字权衡富郑公。莫说当年南渡事,夫人亲自鼓军中。
寅恪案:此诗前一题为“寒食过苢州”,后第壹题为“闻警南还,沂水道中即事。”第贰题为“广陵别万次谦”,题下自注云:“传闻翠华将南。”第肆首为“送幼洪赴召”(寅恪案:牧斋外集拾“吴君二洪五十序云:“吴门吴给谏幼洪与其兄二洪奉母家居。”云美为苏州府长洲县人,钱序所称“吴门吴给谏幼洪”则是云美同里,故顾诗之幼洪当即钱序之吴幼洪也),诗中有“六月驱车指帝京”及“钟山紫气寻常事,曾有英贤佐圣明”,并自注云“幼洪师马素修先生,死北都之难”等语,故据诗题排列先后及诗中所言时事推之,知寄牧斋诗为崇祯十七年甲申春间所作。此诗堆砌宰相之典故以比拟牧斋,殊觉无谓,但认牧斋可为宰相一点则非仅弟子个人之私言,实是社会当时之舆论。观前引陈卧子“上牧斋先生书”即可证知,无取广征也。
茲更有应注意者,即此诗结语亦言及韩梁金山故事,颇疑云美非独先已得见牧斋“京口舟中感怀”诗,且闻知其师与师母平日慷慨谈兵之志略。就诗而言,云美此篇并非佳作,但以旨意论之,则可称张老之善颂善祷。云美借此得以弥补东山酬和集未收其和章之缺憾欤?
其八云:
阳气看从至下回,错忧蚊响又成雷。乌鸢攫肉真堪笑,魑魅争光亦可哀。云物暖应生黍律,风心老不动葭灰。香车玉笛经年约,为报西山早放梅。
寅恪案:此诗七八两句云“香车玉笛经年约,为报西山早放梅”。牧斋所以作此结语者,因崇祯十四年十一月赋此诗时河东君正在病中,虽将赴苏州养疴,自不能往游灵岩,甚愿次年春季可乘亲自至苏州迎其返常熟之便共观梅邓尉。“早放”之语,亦寓希望河东君患病早逾之愿,与第伍章论高会堂集约许誉卿采生至拂水山庄诗中“西山”之意不同,并暗用东坡诗“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之典。苏诗与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有关,牧斋用以牵涉河东君,而自居为“梅魂”也。详见论河东君“寒柳”词及论牧斋我闻室落成诗等节,茲不多及。
又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叁“(崇祯十六年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七结语云:“邓尉梅花侵夜发,香车明日向西山。”是时河东君病渐痊,但尚未全逾,牧斋赋此二句亦不过聊寄同游之希望,非河东君真能往游也。
抑更有可论者。旧题娄东梅村野史鹿樵纪闻上“马阮始末”略云:
阮大铖字圆海,桐城人。(寅恪案:大铖字集之,圆海乃其号。怀宁人,非桐城籍。但小腆纪传陸贰奸姦臣传阮大铖传云:“天启元年擢户科给事中,迁吏科,以忧归,居桐城。御史左光斗傥直有声,大铖以同里故,倚以自重。”盖因其居处,认为著籍桐城也。列朝诗集丁壹叁“阮邵武自华”小传云:“怀宁人。”附其孙阮尚书大铖传云:“字集之。”牧斋与阮氏关系密切,故所记皆正确。假定鹿樵纪闻此节真出梅村之手者,然吴阮关系疏远,梅村所记亦不及牧斋之翔实也。)天启初,由行人擢给事中。寻召为太常少卿。居数月,复乞归。崇祯元年起升光禄寺。(魏)大中子学濓上疏称大铖实杀其父。始坐阴行赞导,削夺配赎。钦定逆案,列名其中。大铖声气既广,虽罢废,门庭势焰依然熏灼。久之,流寇逼皖,避居白门。时马士英亦在白门。大铖素好延揽,及见四方多事,益谈兵招纳游侠,冀以边才起用。
又明史叁佰捌马士英传附阮大铖传云:
崇祯元年(大铖)起光禄卿。御史毛羽健劾其党邪,罢去。明年定逆案,请赎徒为民,终庄烈帝世,废斥十七年,郁郁不得志。流寇逼皖,大铖避居南京,颇招纳游侠,为谈兵说剑,觊以边才召。
盖明之季年内忧外患,岌岌不可终日,当时中朝急求安攘之人才,是以士大夫之获罪罢废者欲乘机起复,往往“招纳游侠,谈兵说剑”,斯乃事势所使然,殊不足异。牧斋此际固与圆海为不同之党派,但其欲利用机会以图进取则无不同。河东君与牧斋之关系所以能如此者,不仅由于“弹丝吹竹吟偏好”之故,实因复能“共检庄周说剑篇”所致。前者当日名媛如徐阿佛王纤郞辈亦颇擅长,至后者则恐舍河东君外不易别求他人。然则牧斋心中认其与河东君之因缘,兼有谢太傅东山丝竹及韩蕲王金山桴鼓之两美者,实非无故也。
茲先略论述牧斋谈兵说剑以求进用之心理并举动,后复就牧斋作品中关涉河东君虽在病中犹不忘天下安危之辞句以证释之,今日读者或可借以窥见钱柳婚后二三年间生活之一方面欤?
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肆“上少宗伯牧斋先生”(原注:“壬午冬。”)略云:
方今泰道始升,见龙贞翰,自当亟资肃乂,寅亮天业。既已东郊反风,岳牧交荐,而上需密云之畜,下有盘桓之心。使天下倾耳侧足以望太平者,目望羊而心朝饥,谁之故也。属闻囗躏渔阳,为谋叵测。征兵海内,驿骚万里,此志士奋袂戮力共奖之日。而贤士大夫尚从容矩步,心怀好爵,何异向饮焚屋之下,争饼摧轮之侧?旁人为之战粟矣。阁下雄才峻望,薄海具瞻,叹深微管,舍我其谁?天下通人处子,怀奇抱道之士,下至一才一艺之流,风驰云会,莫不望阁下之出处,以为濯鳞振翼。天子一旦命阁下处端揆,秉大政,恐非一手足之烈也。阁下延揽幽遐,秉心无竞,求人才于阁下之门如探玉于山、捜珠于泽,不患其寡也,特难于当时所急耳。当时所急,莫甚于将帅之才。子龙闻君之有相,犹天之有北斗也。故为相者,宜有温良蔼吉之士以扬治化,又宜有果敢雄武之才以备不虞。阁下开东阁而待贤人,则子龙虽不肖,或可附于温良蔼吉之列,以备九九之数。至于果敢雄武之流,世不可谓无其人,不知阁下之所知者几辈也?
寅恪案:卧子与牧斋在文场情场虽皆立于敌对地位,然观此书,其推重牧斋一至于此,取较宋辕文之贻书辱骂、器局狭隘者,殊有霄壤之别,或可与李问郞之雅量参预牧斋南都绮席者约略相似也(见第叁章引王沄虞山竹枝词“双鬟捧出问郞来”句并注)。又观卧子此书,得以推知当日士大夫一般舆论,多期望牧斋之复起任宰相,及为相后更有最急之新猷。此点为当日之公言,而非卧子一人之私议也。书中既作“躏渔阳,为谋叵测”之语,则卧子之意亦以为牧斋实有攘外之才,苟具此才,即可起用。此阮圆海所以“觊以边才召”也。故牧斋崇祯十四年、十五年、十六年诸诗文关涉论边事及求将帅两点者颇为不少。今特标出之于下,以资参证。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寄榆林杜韬武总戎”云:
莫厌将坛求解脱,清凉居士即瞿昙。
寅恪案:清凉居士即韩世忠,钱遵王注已引其出处。杜韬武者,杜文焕之字。事迹见明史贰叁玖杜桐传附文焕传,并可参有学集壹陸“杜韬武全集序”、同书贰贰“杜大将军七十寿序”及吴伟业梅村家藏稿叁“送杜公韬武归浦口”诗等。牧斋此诗列于“小至日京口舟中”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两题之间,此际牧斋与河东君同访韩梁古战场,其用“清凉居士”之典,自无足异。所可注意者,牧斋甚思以文字与当时有将帅才及实握兵符者相联络,初尚限于武人之能文者,如杜氏即是一例,后遂推及持有实权之军人,如郑芝龙之流,而不问是否能欣赏其诗文矣。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题将相谈兵图,为范司马蔡将军作”云:
画师画师汝何颇,再白一人胡不可。猿公石公非所希,天津老人或是我。
寅恪案:范司马即范景文。明史贰陸伍范景文传略云:
(崇祯)十年冬(寅恪案:坊印本及百衲本“十”均作“七”。王颂蔚明史考证捃逸亦未论及。茲据同书贰陸肆吕维祺传及谈迁国榷叁部院表下南京兵部尚书栏“丁丑吴桥范景文”条等改正)起南京右都御史,未几就拜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十一年冬京师戒严,遣兵入卫。杨嗣昌夺情辅政,廷臣力争,多被降谪。景文倡同列合词论救。帝不悦。诘首谋,则自引罪,且以象论佥同为言。帝益怒,削籍为民。十五年秋用荐召拜刑部尚书。未上,改工部。
牧斋“题将相谈兵图”诗后一题为“效欧阳詹玩月诗”,首句云“崇祯壬午八月望”,可知题将相谈兵图一诗乃梦章罢南京兵部尚书以后起为北京刑部尚书改工部不久以前所作,故仍称其为司马也。“蔡将军”,牧斋未著其名,检范文忠公文集伍载“与蔡”一书亦未著其名。但书中有“今登镇特借秉麾,海上共干城矣”之语,知其人为登州总兵,岂即此蔡将军耶?俟考。“天津老人”之出典钱遵王注已引其出处,牧斋表面上虽故作谦逊之辞,以裴度目范,而以“天津老人”自命,实则暗寓己身能为晋公,可谓高自标置矣。晋公“中书即事”诗云:“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见唐诗纪事叁叁裴度条及全唐诗第伍函裴度。)牧斋此际虽欲建树平定淮蔡之功业,然有志不成,空兴“白首老翁徒种菜”之叹,颇可怜也。
又钱曾注本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鸡人”七律(涵芬楼影印有学集本此诗自注有所删改,故用遵王注本)云:
鸡人唱晓未曾停,仓卒衣冠散聚萤。执热汉臣方借箸,畏炎囗骑已扬舲。(自注:“己酉五月一日召对。讲官奏曰,马畏热,必不渡江。余面叱之而退。”)刺闺痛惜飞章罢,(自注:“余力请援扬,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请自出督兵,蒙温旨慰留而罢。”)讲殿空烦侧坐听。肠断覆杯池畔水,年年流绕恨新亭。
寅恪案:牧斋于启、祯之世以将帅之才自命,当时亦颇以此推之。弘光固是孱主,但其不允牧斋督兵援扬犹可称有知人之明,假若果如所请者,则河东君自当作葛嫩,而牧斋未必能为孙三也。一笑!至于梦章之以此图征题,足知其好谈兵、喜标榜。检吴伟业绥寇纪略伍“黑水擒”条云:“范景文下士喜奇计,坐客多谈兵,顾临事无所用。”亦可窥见明末士大夫一般风气。阮圆海钱牧斋范梦章三人者,其人品本末虽各异,独平日喜谈兵而临事无所用,则同为一丘之貉耳。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寄刘大将军”七律略云:
泰山石砺千行剑,清济流环万垒营。箧中亦有阴符在,悔挟陈编作老生。
寅恪案:刘大将军当为刘泽清。因明史贰柒叁高杰传附刘泽清传略云:“刘泽清曹县人。崇祯十三年八月降右都督,镇守山东,防海。泽清以生长山东,久镇东省非宜,请辞任。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尝召客饮酒唱和。”与牧斋诗中“泰山”“清济”一联俱是山东地望者相合。又检初学集叄壹“刘大将军诗集序”略云:“曹南刘大将军喜为歌诗。幕中之士传写其诗,镂版以行于世,而请余序之。崇祯壬午七月序。”此序所言之籍贯及称谓皆与诗合。更以明史泽清本传“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尝召客饮酒唱和”等语证之,则此刘大将军应是刘泽清无疑。
“寄刘大将军”诗前一题为“效欧阳詹玩月”诗。观诗后所附跋语,知为崇祯十五年壬午八月十五至十七日间之作。后一题为“驾鹅行”,乃闻此年九月下旬潜山战胜所赋。故牧斋作刘氏诗序尚在寄刘氏诗之前。时间距离颇短,频为诗文,谀辞虚语,盈笺叠纸,何其不惮烦如此?诗末结语,牧斋欲以知兵起用之旨溢于言表,其笼络武人之苦心尤可窥见矣。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驾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云:
督师堂堂马伏波,(自注:“督師贵阳马公。”)花马刘亲斫阵多。(自注:“刘帅廷佐。”)三年笛里无梅落,万国霜前有雁过。捷书到门才一瞥,老夫喜失两足蹩。惊呼病妇笑欲噎,炉头松醪酒新执。
同书贰拾下东山诗集“中秋日得凤督马公书来报剿寇师期,喜而有作”云:
鹖冠将军来打门,尺书远自中都至。书来克日报师期,正是高秋誓旅时。先驱虎旅清江汉,(自注:“左帅还兵扼九江。”)厚集元戎出寿蕲。(自注:“马公督花马诸军自寿州出蕲黄。”)伏波威灵天所付,花马军声鬼神怖。郢中石马频流汗,汉上浮桥敢偷渡。
同书捌拾“答凤督马瑶草书”略云:
顷者虎旅先驱,元戎后继,贼遂撤浮桥,敛余众,待王师之至,为鼠伏兔脱之计,则固已气尽魄夺矣。吾谓今日之计,当委秦蜀之兵以制闯,使不得南,而我专力于献。九江之师扼于前,蕲黄之师捣于后。勿急近功,勿贪小胜。蹙之使自救,扰之使自溃。此万全之策,必胜之道也。腐儒衰晚,不能荷戈执殳,效帐下一卒之用。忧时念乱,论囷结嗇,耿耿然挂一马瑶草于胸臆中,垂二十年矣。今幸而弋获之,虽欲不倾倒输写,其可得乎?秋凤萧条,行间劳苦,惟为社稷努力强饭自爱。
寅恪案:上列两诗一书,其作成时间,大约“驾鹅行”赋于崇祯十四年冬季,因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云:“(崇祯十五年)九月辛卯凤阳总兵黄得功刘良佐大败张献忠于潜山。”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辛卯”为廿四日,牧斋居家得闻知此事必在十月后矣。“中秋日得凤督马公书”一诗,乃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所作,此据诗题可以决定者。至“答马瑶草书”虽未著年月,然详绎书中辞旨,大抵与“中秋日得马公书”诗殊相类似。书中复有“倾倒输写”之语,所谓“输写”当即指所赋之诗而言,书末“秋凤萧条”一语亦与诗题之节候相应。今综合诗及书两者参互证之,疑是同时所作。盖诗者专为“倾倒输写”,书则兼为金正希误杀黔兵解说(事见明史壹柒柒金声传。黔兵纪律之恶劣可参计六奇明季南略柒“马士英奔浙”条),因此等解说之辞不可杂入诗中也。检叶廷琯选录徐元叹先生残稿所附马士英序,末署“天启元年辛酉五月端阳前三日。”据此牧斋即使不在北京或他处遇见瑶草,至少亦可从素所交好之徐氏作品中得见马氏此序,马文颇佳,牧斋必能欣赏,故书中“挂一马瑶草于胸臆中,垂二十年矣”之语,非尽虚谀也。
“驾鹅行”中“花马刘亲斫阵多”之“花马刘”,依牧斋自注乃指刘廷佐言。但计六奇明季南略叁“刘良佐”条略云:“刘良佐字明辅,大同左卫人。崇祯十四年曾破贼袁时中数万众,历官至总戎,素乘花马,故世号花马刘云。”是“花马刘”之为刘良佐,绝无可疑。牧斋何以称之为“刘廷佐”,岂由偶尔笔误,抑或刘氏之名前后改易,俟考。
夫牧斋此时欲以知兵起用,联络持有兵权之主帅如马瑶草者,固不足怪,但其特致殷勤于瑶草部将之刘明辅,则恐别有用心。检上引计氏书“刘良佐”条后有附注云:“先君子云,昔刘良佐未显时居督抚朱大典部下,忽为所知,加以殊恩,屡以军功荐拔,遂至总戎,亦一遇也。”是刘良佐与朱大典有关。明史贰柒陸朱大典传略云:“崇祯五年四月李九成孔有德围莱州,山东巡抚徐从治中炮死,擢大典右佥都御史代之。诏驻青州,调度兵食。七月,登莱巡抚谢琏复陷于贼,总督刘宇烈被逮,乃罢总督及登莱巡抚,不设专任。大典督主客兵数万及关外劲旅四千八百余人合剿之,贼大败,围始解。贼窜归登州。(副将靳)国臣等筑长围守之,攻围既久,贼粮绝,恃水城可走,不降。六年二月中旬有德先遁,官军遂入(登州)大城,攻水城未下,游击刘良佐献轰城策。城崩,官军入,贼尽平。八年二月贼陷凤阳,诏大典总督漕运,兼巡抚庐凤淮扬四郡,移镇凤阳。(十四年)六月命大典总督江北及河南湖广军务,仍镇凤阳,专办流贼。贼帅袁时中众数万,横颍亳间。大典率总兵刘良佐等击破之。”南沙三余氏南明野史上云:“广昌伯刘良佐字明宇,故东抚朱大典之旧将,后督淮扬,再隶麾下,从护祖陵。御革左眼,再收永城。号花马刘者也。”据此,刘良佐实为朱大典在山东平定登莱一役卓著战功之骁将。后来大典移驻凤阳,良佐之兵乃其主力。牧斋歌颂瑶草战功,专及明辅,事理所当然。
鄙意尚有可注意者,即明史朱大典传中“罢总督及登莱巡抚,不设专任”一事,盖此点极与牧斋有关。前引牧斋“送程九屏领兵入卫二首。时有郞官欲上书请余开府东海,任捣剿之事,故次首及之”一题,及诗中“东征倘用楼船策”句,及“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四诗中自注云“沈中翰上疏请余开府登莱,以肆水师”,并有学集叁贰“卓去病先生墓志铭”载崇祯末中书沈廷扬特疏牧斋开府东海任援剿事,明史捌陸河渠志海运门及同书贰柒柒沈廷扬传所载季明本末较详,而沈氏受命驻登州领宁远饷务一点,尤与其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事有关。
又鲒埼亭集外编肆“明沈公神道碑铭”述五梅海运之功甚详,而不及其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事,并其上书时任中书之职名亦不书,盖欲避免沈氏与牧斋之关系。但文中云:“大兵之下松山也,绕出洪承畴军后,围之急,十三镇援兵俱不得前,城中饷绝,道已断。思陵召公议之,公请行。自天津口出,经山海关左,达鸭绿江,半月抵松山,军中皆呼万岁。公还,松山竟以援绝而破。时论以为初被围时,若分十三镇之半从公循海而东,前后夹援,或有济,而惜乎莫有见及之者。”据此可见,季明海运之策与请任牧斋巡抚登莱两事实有相互关系。谢山虽恶牧斋,欲讳其事,亦有不可得者。(嘉定县志壹玖文学门沈宏之传云:“族弟崇明廷扬入中书,建海运策,疏出宏之手。丙戌廷扬死节,宏之殡之虎邱,志而铭之。”可供参考。)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崇祯十四年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六“闻道松山尚被围”句,可证牧斋赋此诗前后甚欲一试其平生谈兵说剑之抱负,觊觎登莱巡抚之专任,故于登州一役立有战功之刘良佐尤所属望。不知明辅亦如鹤洲之能以武人而能诗,可欣赏此江左才人之篇什,更通解其欲任登莱巡抚之微旨欤?
至“驾鹅行”中“惊呼病妇笑欲噎”之句,牧斋于此忽涉及河东君,亦非无因,殆由瑶草早已得闻钱柳因缘之佳话。东山酬和集刊成于崇祯十五年春间,集中所收诸词人和章,为徐元叹诗最多(并可参初学集叁贰“徐元叹诗序”),以平日徐马文字关系推之,瑶草当已先得见东山酬和集也。牧斋特作此句,所以表示河东君实非寻常女子,乃一“闺阁心悬海宇棋”之人,可与杨国夫人等视齐观,并暗寓以韩蕲王自待之意。未识瑶草读之以为何如耶?
抑更有可论者。绥寇纪略伍云:“淮抚朱大典以护陵故,多宿兵,亦屡有挫刃。独其将刘良佐骁果善战。”可知当日江淮区域凤阳主帅拥兵最多,其部将如“花马刘”辈复以善战著称。吴氏之书虽指朱延之而言,但瑶草乃后来继任朱氏之人,部下骁将多仍其旧,南明野史所言即其明证,故牧斋之作殊非偶然。至北京陷落,弘光南都之局悉为马氏操持,盖由其掌握兵权所致。牧斋亦终以与马阮钩联,毁其晚节,固非一朝一夕之故,观此二诗一书即可证知矣。
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闽人陈遁鸿节过访。别去二十年矣”七律略云:
乱后情怀听夜雨,别来踪迹看残棋。凭君卷却梁溪集,共对檐花尽一卮。(自注:“鸿节以李忠定公梁溪集相赠。)
又“留鸿节”七律略云:
突兀相看执手时,依然旧雨忆前期。客中何物留君住,凭仗江梅玉雪枝。
同书同卷“郑大将军生日”七律云:
戟门瑞霭接青冥,海气营云拥将星。荷鼓光芒朝北斗,握奇壁垒镇南溟。扶桑晓日悬弧矢,析木长风送柝铃。荡冦灭奴须及早,伫看铜柱勒新铭。
同书叁贰“陈鸿节诗集叙”(寅恪案:同治修福建通志贰壹叁文苑传有陈遁传,但其文全采自初学集,别无他材料也)略云:
陈遁字鸿节,闽之侯官人也。贷富人金为远游。抵陪京,过桃叶渡,遇曲中诸姬,揄长袂,着薄装,酒阑促坐,目眙手握,以为果媚己也。命酒极宴,流连宿昔,槖中装尽矣。还寄食于僧院。故人黎博士赠百金,遣游锡山。途中遇何人,夜发箧盗其金亡去。益大困,卧病于江上李生家。亡友何季穆赏其诗,载归虞山,(寅恪案:“李生”即李奕茂,字尔承,事迹可参牧斋外集贰伍“书李尔承诗后”。何允泓字季穆,常熟人,事迹可参初学集叁归田诗集上“哭何季穆”诗及同书伍伍“何季穆墓志铭”并吴伟业梅村家藏稿贰柒“何季穆文集序”等。)偕过余山中赋诗饮酒相乐也。自后不复相闻,亦未知其存否。今年忽访余于虎丘,握手道故,喜剧而涕。问其年,长余二岁耳。出其诗,则卷帙日益富。曹能始为采入十二代诗选中矣。鸿节将行,余为略次其生平与出游之概,以叙其诗,且以为别。属其归也,以质诸能始。癸未中春十四日叙。
同书捌捌“请调用闽帅议”略云:
为今之计,拯溺救焚,权宜急切,惟有调用闽帅一着。愚以谓当世诸公,宜亟以江南急危情形,飞章入告,伏乞皇上立敕郑帅移镇东南,专理御寇事宜。其将领士卒,一应安家衣甲器械船只行粮月粮,一照郑帅弟鸿逵赴登事例。新登妇赴登也,属郑帅造船于瓜洲。郑慨然曰:此王事也,万里不敢辞,况京江咫尺乎?已而语其弟鸿逵:奴警更急,我当亲督师渡江。其慷慨赴义、急病让(攘)夷如此。东南之要害不止一隅,既奉命移镇,则东南皆信地也。皖急可借以援皖,凤急可借以援凤,淮急可借以援淮。譬之弈棋,下一子于边角,而全局皆可以照应,则下子之胜着也。天下事已如奕棋之残局矣,诚有意收拾,则满盘全局着子之当下者尚多,而恐当局者措手之未易也。姑先以救急一着言之。衰晚罪废,不当出位哆口轻谈天下事。警急旁午,吴中一日数惊。顷见南省台传议曰:上护陵寝,下顾身家。听斯言也,如寐睡中闻人聒耳大呼,不觉流汗惊寤,推袱被而起,庸敢进一得之愚,以备左右之采择。癸未三月朔日。
寅恪案:此郑大将军即郑成功之父郑芝龙,观议中“郑帅弟鸿逵”及“语其弟鸿逵”等句,是其确证。牧斋平生酬应之作甚多,未必悉数编入集中,以此等文字多不足道故也。至于寿芝龙一诗所以特编入集中,疑别有理由,盖欲借是表现其知兵谋国之志事耳。“请调用闽帅议”末署“癸未三月朔日”,“郑大将军生日”前一题为“冯二丈犹龙(寅恪案:冯梦龙字犹龙,苏州府長洲县人)七十寿诗”,其结语云“莺花春日为君长”,冯氏寿诗前即有关陈氏二律,其“留鸿节”诗有“江梅玉雪”表面叙述景物之语,并取牧斋所作陈氏诗集序末署“癸未中春十四日”一端,综合推证,可知上列三诗一文皆崇祯十六年癸未二三月间在苏州所作,时日衔接,地点相同,互有关系者也。“请调用闽帅议”以弈棋为譬云“今天下事已如弈棋之残局矣”,可与“鸿节过访”诗“别来踪迹看残棋”之句互证。陈遁既是闽人,突兀过访,牧斋为之赋两诗并为之作诗集序,时间复与作寿郑芝龙诗及请调用闽帅议相接近,当不偶然。牧斋此年仲春忽至虎丘,恐非仅因观梅之雅兴,疑其别有所为。今以资料缺乏,甚难考知。或者一由于欲借鸿节为媒介以笼络郑芝龙兄弟,二由于往晤李邦华于广陵,共谋王室。若此揣测不误,则牧斋虎丘之游寓,乃其取道苏州渡江至扬州之中途小住也。第贰事俟后论之,茲暂不多及。又检黄漳浦(道周)集,其中亦有关涉此时李邦华诸人欲借郑芝龙兵力以安内攘外之文字,详见后引,茲亦暂不论之。
复次,金氏钱牧斋年谱崇祯十一年戊寅条,据日本宫崎来城郑成功年谱载:“郑森执贽先生之门,先生字之曰大木。时年十五。”殊为疏舛。鄙意许浩基郑延平年谱“崇祯十七年甲申公廿一岁。五月福王立于南京。芝龙遣兵入卫”条云:“台湾郑氏始末:福王立于南京,以明年为弘光元年。封芝龙南安伯,镇福建。鸿逵靖虏伯,充总兵官,守镇江。芝豹彩并充水师副将。芝龙遣兵卫南京。”又“事钱谦益为师”条云:“东南纪事:福王时入国子监,师礼钱谦益。行朝录:闻钱谦益之名,执贽为弟子。谦益字之曰大木。(寅恪案:赐姓本末云:“初名森。弘光时入南京太学,闻钱谦益名,执贽为弟子。谦益字之曰大木。”亦同。)较合于事实。盖弘光立于南都,郑氏遣兵入卫,此时成功执贽于牧斋之门极为可能。行朝录为黄宗羲所著,梨洲与牧斋关系密切,其言自是可信。至成功见牧斋时年已二十一,尚未有字,殊不近情理,岂成功原有他字,而牧斋别易以“大木”之新字,或“大木”本为成功之字,传者误以为牧斋所取,如河东君之字“如是”实在遇见牧斋之前,牧斋遗事亦以“如是”之字乃牧斋所取者,同一谬误耶?俟考。
总而言之,牧斋在明北都倾覆以前与芝龙实有联系。至于郑成功,其发生关系则在南都弘光继立之后。南都既陷,牧斋与河东君志图光复,与海外往来之踪迹颇可推寻,俟第伍章述之,茲不论及。牧斋于崇祯季年联络当时握有兵权者之事实略如上述,其急求起用,与知交往还,并恐政敌周延儒妨阻,表面伪作谦逊之辞,以退为进,迹象之见于诗文者殊为不少。但本文专论述钱柳关系,此点非主旨所在,不宜多述。
噫!当牧斋世路纷扰经营之日,即河东君病榻呻吟痛苦之时,虽两人之心境不必尽同,而锦瑟年华则同一虚度,今日追思,殊令人惋惜。然此三数年间,乃钱柳新婚后生活之一片段,故亦不可不稍涉及之也。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五)

 
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叁“元日杂题长句八首”其一略云:
北阙千官咸拜手,东除上宰独扬言。(自注:“上待元辅以师臣之礼。”)朝罢开颜定相贺,年年虏退有殊恩。
寅恪案:牧斋赋长句八首,此首乃开宗明义第壹章,辞旨专诋杨羡,故知此首乃此题八首全部主旨所在也。检明史叁佰捌奸臣传周延儒传云:“帝尊礼延儒特重。尝于岁首日东向揖之曰:朕以天下听先生。因遍及诸阁臣。”可与此诗印证。又检同书同传云:“(崇祯)十六年四月大清兵略山东,还至近畿。帝忧甚。大学士吴甡方奉命办流寇,延儒不得已自请视师。帝大喜,降手敕,奖以召虎裴度,赐章服白金文绮上驷,给金帛赏军。延儒驻通州,不敢战,惟与幕下客饮酒娱乐,而日腾章奏捷。帝辄赐玺书褒励。侦大清兵去,乃言敌退,请下兵部议将吏功罪。既归朝,缴敕谕,帝即令藏贮,以识勋劳。论功加太师,荫子中书舍人。赐银币蠎服。延儒辞太师,许之。”亦可与此诗相印证。但玉绳因清兵之退而特受宠赐,其事实在崇祯十六年四月丁卯,即廿八日,清兵引退之后,(参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牧斋当不能预知。岂牧斋后闻玉绳事败,补作此首?抑或原有此首,特改用“年年”二字以后概前耶?俟考。
其三略云:
空传陶侃登坛约,谁奉田畴问道书。(自注:“淮抚史公唱义勤王,驰书相约。”)投笔儒生腾羽檄,(自注:“无锡顾杲秀才传号忠檄。”)辍耕野老奋櫌锄。
寅恪案: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略云:
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初六日)大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诏举堪督师大将者。戊寅(十二日)征诸镇入援。十七年二月丁亥(廿八日)诏天下勤王。三月甲午(初六日)征诸镇兵入援。乙巳(十七日)贼犯京师,京营兵溃。丙午(十八日)日晡,外城陷。是夕皇后周氏崩。丁未(十九日)昧爽,内城陷,帝崩于万寿山。
同书贰柒肆史可法传略云:
(崇祯)十二年夏丁外艰去。服阕,起户部右侍郞兼右佥都御史,代朱大典总督漕运,巡抚凤阳淮安扬州。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十七年四月朔闻贼犯阙,誓师勤王。渡江抵浦口,闻北都已陷。(寅恪案:小腆纪传拾史可法传略云:“[崇祯]十六年乃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十七年夏四月朔闻贼犯阙,乃与户部尚书高弘图等誓告天地,驰檄勤王。渡江抵浦口,闻北京已陷。”可并参阅。)
史忠正公(可法)集贰“与云间诸绅书”略云:
天祸家国,逆闯横行。用厪圣忧,垂二十载。近者鸱张北向,犯阙无疑。法也闻之,五内震裂。夫西平许国,即怀内刃之思;太真忘躯,遂洒登州之涕。法虽迂疏浅陋,未敢远附古人,而国难方殷,何敢或后。顷者誓师秣马,而坐乏军需。点金无术,徬徨中夜,泣下沾衣。伏见诸台台励捐糜之素志,负报国之孤忠,毁家佐(纾?)难,亦大义所不辞。倘邀慷慨之怀,爱下刍茭之赐,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侯忠节公(峒曾)集捌“与同邑士大夫书”(自注:“崇祯甲申。”)云:
徐大司寇(石麒)传史大司马(可法)公启,遍达吴郡。郡中及虞山诸老皆传讫矣。今以属某,某不敢隐,亦不敢迟。盖谊同元首,势迫然眉,当效子文之毁家,宁惟卜式之输牛。某不揣虻负,敢竭区区。凡我同仇,各随愿力,乞填注枢启左方,以便报覆。
同书同卷“答史大司马书”(自注:“崇祯甲申。”)略云:
地坼天崩,骨惊肠裂。端午闻变,恸哭辞家,孤舟半程,四鼓被劫。乃余生逢难之日,正义檄下颁之辰。伏枕诵之,长号欲绝。一息尚存,矢奉明命,激发义勇,泣劝委输,共纾率土之忱,以雪敷天之愤。前者从徐大司寇拜明公勤王之书,辄悉索敝赋以行,遂入盗手。然犹将毁家纾难,以为众先。(寅恪案:此书可参旧钞牧斋遗事后所载钱谦益答龚云起书并龚氏上牧斋原书。)
同书叁侯元瀞撰其父年谱下崇祯十七年甲申条略云:
三月中江南始闻李贼犯阙。未几,北来消息甚恶,府君终不忍信。至端午日闻变既真,乃始发声长恸,即夕辞家将赴南都,共图宗社大计。先是史忠清公(寅恪案:小腆纪传拾史可法传云:“隆武时,赠可法太师,谥忠靖。我朝赐专谥曰忠正。”侯谱称可法谥为“忠清”,疑是“忠靖”之误也)为南大司马,草勤王檄,遗尺一于府君,约以助义。府君出其书檄遍吿乡里,且为约辞,读者感动。
盖道邻在牧斋赋此诗以前早有勤王之预备及举动,后因奉旨中道折回。观史氏遗集中崇祯十二年丁外艰以前淮抚任内诸家书可以证知,茲不备引。颇疑崇祯十五年十一月清兵入塞,征诸镇入援,道邻唱义勤王,驰书约南中士大夫,牧斋遂于次年元旦感赋此诗。所以知者,十六年七月道邻始为南京兵部尚书(见国榷卷首之三部院表上南京兵部尚书栏),故牧斋称之为淮抚,而不称之为大司马也。至史氏与云间诸绅书,不知何年所作,或即是侯氏(与同邑士大夫书)所言之“公启”,亦未可知。总之必作于未确悉北京陷落以前。侯氏与同邑士大夫书,亦当作于未确悉北京陷落之时,答史大司马书则在确悉北京陷落以后所作耳。此皆详玩书中辞旨推得之结论。明史史可法本传所言道邻之勤王,乃其最后一次,与牧斋此诗无涉,恐读者淆混,因稍多引资料辩之如此。
又今检道邻遗文,不见约牧斋勤王之书,或因传写散佚,或因被忌删去,殊难决言,但寅恪则疑史氏未必有专函约牧斋。牧斋自注中史公之书,恐不过与侯氏书中所言之(公启)性质相类。此类公启牧斋当亦分得一纸,遂侈言专为彼而发,以自高其身价。若所推测不误,则牧斋此时欲乘机以知兵起用之心事,情见乎词,亦大可笑矣。
顾杲者,黄梨洲思旧录顾杲条云:
顾杲字子方,泾阳先生之孙。南都防乱揭,子方为首。阮大铖得志,以徐署丞疏,逮子方及余。时邹虎臣为掌院,与子方有姻连,故迟其驾帖。福王出走,遂已。后死难。
査继佐国寿录贰诸生顾杲传云:
顾杲字子方,南直无锡诸生也。工书法,多为诗古文,与吴门杨廷枢同社。逆监魏忠贤时,周顺昌坐罪见收,杲为檄攻魏,致激众,五人死义阊门。崇祯中,又为号忠揭,指国事逗留。触时忌不悔。
明诗综柒陸“顾杲”条附静志居诗话云:
崇祯戊寅南国诸生百四十人,具防乱公揭,请逐阉党阮大铖,子方实居其首。有云:杲等读圣人之书,明讨贼之义。事出公论,言与愤俱,但知为国除奸,不惜以身贾祸。大铖饮恨刺骨,而东林复社之仇,在必报矣。”
寅恪案:子方乃东林党魁顾宪成之孙,其作攻魏檄、防乱揭及号忠檄等,尤足见其为人之激烈好名,斯固明季书生本色,不足异也。
又冒襄辑同人集肆载范景文“与冒辟疆书”三通,其第壹通略云:
不佞待罪留都,膺茲重寄,适当南北交讧,殚心竭虑,无能特效一筹,惟是侧席求贤,日冀匡时抱略之君子共为商榷,以济时艰。昨承枉重(踵?),正为止生倡义勤王,与渔仲即商遗(遣?)发。明晨报谒,以订久要,惟门下倾吐抱膝之筹,俾不佞藉力高贤,救茲孔棘,真海内之光也。
寅恪案:质公之书当作于崇祯十年至十二年四月范氏任南京兵部尚书时(见国榷卷首之三部院表上南京兵部尚书栏),或即辟疆于崇祯十二年初夏至金陵应乡试之际耶?(见影梅庵忆语“己卯夏,应试白门”之语。)“渔仲”即刘履丁之字,俟后论之。
“止生”即茅元仪之字。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茅止生挽词”十首之五云:“一番下吏一勤王,抵死终然足不僵。落得奴酋也干笑,中华有此白痴郞。”质公书中所言可与牧斋挽茅氏诗相证。此诗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虽在道邻驰书约牧斋勤王之前,然亦可知江左南都诸书生名士如茅元仪顾杲辈皆先后有“勤王”之议也。故特附记于此,以见当时风气之一斑耳。
其四云:
东略舟师岛屿纡,中朝可许握兵符。楼船捣穴真奇事,击楫中流亦壮夫。弓渡绿江驱灭貊,鞭投黑水驾天吴。剧怜韦相无才思,省壁愁看厓海图。(自注:“沈中翰上疏请余开府登莱,以肄水师。疏甫入而奴至,事亦中格。”)
寅恪案:沈廷扬上疏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以水师攻清事,前已详引,茲不复述。至此诗结语所用韦执谊事,已见钱遵王注中,亦可不赘。但有可笑者,牧斋遗事略云:“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翁有难色。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牧斋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此条所记明南都倾覆,牧斋不从河东君之劝以死殉国,俟后详言之,茲暂不论。惟牧斋怯于濯足拂水流泉,为河东君所笑一节,若非世人伪造以嘲牧斋者,则钱公与韦相同是一丘之貉,又何必斤斤较量才思之有无哉?夫河东君惮于登山,前已详述,而牧斋怯于涉水更复如此,真可谓难夫难妇矣。一笑!
其五略云:
老态当道踞津门,一旅师如万骑屯。矢贯猰貐成死狗,槛收牛鹿比孤豚。(自注:“晤中流闻大冯君镇天津,殪酋子,禽一牛鹿。喜而志之。”)
寅恪案:有学集贰捌“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天津、慈溪冯公墓志铭”略云:
公名元飏,字尔赓。以兵部尚书元飙为其弟。海内称两冯君。初莅津门,厉兵振旅,犄角诸镇,斩馘献兵过当。上大喜,赐金币,荫一子锦衣。
南雷文定前集伍“巡抚天津右佥都御史留仙冯公神道碑铭”(原注:“甲午。”)略云:
升天津兵备道,未几巡抚天津,兼理粮饷,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崇祯)十五年冬大兵复大入,公与诸镇犄角之。已又合宣大总督孙晋、督师范志元、山东巡抚王永吉之师,从密云趋墙于岭,邀其惰归。论功赐银币,荫一子锦衣卫。公讳元飏,字言仲,別号留仙。(可参初学集伍“留仙馆记”。)
明史贰伍柒冯元飙传附元飏传云:
(崇祯)十四年迁天津兵备副使。十月擢右佥都御史,代李继贞巡抚天津,兼督辽饷。明年叙军功,荫一子锦衣卫。
寅恪案:牧斋此诗及自注所述崇祯十五年冬尔赓任津抚时殪禽清酋一事,可与上引材料印证。但钱文“斩馘献兵过当”之“献”字,涵芬楼影印有学集所附校勘记未有校改。此时天津并无张献忠之兵,“献”字自不可通。疑是牧斋本作“虏兵”,后来避讳,以字形相近,遂改“虏”为“献”耳。至黄文之作“论功”及明史之作“叙军功”,皆含混言之,亦所以避清讳也。
其六略云:
庙廊题目片言中,准拟山林著此翁。(自注:“阳羡公语所知曰,虞山正堪领袖山林耳。”)千树梅花书万卷,君看松下有清风。
寅恪案:前论认“过钓台有感”七绝已及此诗,斯盖牧斋怨怼玉绳之不援引己身入相,遂作此矫饰恬退之语耳。检牧斋尺牍上“答周彝仲书”(寅恪案:周彝仲事迹未详。徐闇公钓璜堂集壹贰有“挽周彝仲”七律,其首句云:“昔到苕溪访翠微。”然则彝仲与湖州有关也。又谈孺木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虞山后辈”条云:“常熟杨子常彝初以太仓张采张溥谒钱牧斋,时同社薄其文。已采登第,溥又出宜兴周相国,笼反因之通相国。”又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文社之阨”条关于应社节,杜登春社事本末“娄东又有杨[彝]顾[麟士]之学”节,同治修苏州府志壹佰常熟县杨彝传及陈田明诗纪事辛签贰贰“杨彝”条等,皆可供参考,而顾书尤为简要。茲以子常亦是虞山籍以通宜兴之人,故附记于此。)云:
兵垣回,得手教,知元老记存之深,知己推挽之切,而圣意坚不可回,至于三四驳阻。其难其慎,则不肖生来本末与晚节末路,终不可抆拭录用,主上固已知之深,见之确,而持之不遗余力矣。圣意即天意也,天可违乎?万一知己不谅天心,朝夕力请之元老,元老过听,而力请于圣上,以圣上之聪明天纵,始而厌,久而疑,以区区一人之进退,而开明良枘鑿之端,则我之营进者终成画饼,而所损于世道者不可言矣。又或主上虚己之过,强而从元老之言,以衰残病废之身附赘班行,点缀冷局。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此时引身求去,进不能有补于时艰,退不能自全其晚节。人何以处我,而我何以自处,不当深长计之乎?为不肖今日之计,断断乎当一意求退,不当复为仕进之局。为知己之深者,代为不肖之计,惟有仰体圣心,俯察微尚,从长商榷,俾得优游田里,管领山林,则余生没齿,受惠无穷矣。
寅恪案:此札可与初学集捌拾崇祯十六年癸未四月“复阳羡相公书”及“寄长安诸公书”参证。此两书俟后论“谢辇下知己及二三及门”诗时更述之,茲暂不多引。此札辞旨虽与两书类似,但是否同一时间所作,尚有问题。“复阳羡相公书”中“恭闻督师北伐,汛扫胡尘”等语,即指明史贰肆庄烈帝纪“(崇祯十六年)四月丁卯周延儒自请督师,许之”之事。(寅恪案:“丁卯”即初四日。可参明史叁佰捌奸臣传周延儒传。)“寄长安诸公书”题下自注“癸未四月”,故此两书当是牧斋于崇祯十六年四月在扬州会晤李邦华时交其转致者。至此札未载年月,不能确定为何时所作。但据“寄长安诸公书”中“顷者,一二门墙旧士为元老之葭莩桃李者,相率贻书,连章累牍,盛道其殷勤推挽,郑重汲引,而天听弥高,转圆有待”等语,岂即指周彝仲寄牧斋之札而言耶?倘此假设不误,则此答周彝仲之札尚在两书之前所作也。俟考。细绎此札,其最可注意者为“又或主上虚己之过,强而从元老之言,以衰残病废之身附赘班行,点缀冷局”等语。盖牧斋当时甚愿玉绳援己入相,而玉绳竟不为之尽力。继闻崇祯帝之逾分奖饰,极有入相之可能。今忽得此札,传玉绳之言,谓虽曾尽心殚力,而思陵之意终不可回。牧斋据此乃知玉绳深忌己身之入相,仅欲处以帮闲冷局,聊借是勉应君上之旁求,并少顺群臣之推荐,遂不觉发怒,与玉绳绝交,而认之为死敌也。其经过之原委,请略述之。
南雷文定后集贰“顾玉书墓志铭”略云:
乙丑(康熙廿四年)余泛吴舫,遂主周氏。(寅恪案:“周氏”指周顺昌子茂兰。)于其座上见顾宗俊者,为玉书之子,流落可念,且以其父墓志铭为请。玉书名麟生,世为常熟人。父大章陕西副使,谥裕愍。宜兴者,裕愍之门人。其再相也,玉章入其幕中。起废蠲逋清狱薄赋四事,玉书颇与闻之。虞山故与宜兴涿鹿善,宜兴心欲起涿鹿(指冯铨),而众论不同,姑徐之以观其变。虞山遂致书宜兴云:“阁下含弘光大,至精识微。具司马公之诚一,寇莱公之刚断,而济之以王文正之安和,韩魏公之宏博。目今起废为朝正第一。至如涿鹿,余不具论,当年守涿之功,屹然为畿内保障,岂可一旦抹杀,尚浮沉启事乎?往见子丑之际,持局者过于矜愎,流为敧侧,一往不返,激成横流。此正今日之前车也。”玉书见而讶其翻逆案也,年少气盛,不顾利害,以其书泄之于外,举朝大哗。虞山闻而恨之,后十年玉书有家难,虞山不能忘情,几置之死,因徙居吴门。家世膏粱,骤承贫薄。
寅恪案:玉书所见牧斋致玉绳书,当是牧斋于崇祯十四年九月玉绳再相至北京以后及得周彝仲书以前所作,其欲玉绳荐起冯振鹭,乃阴为己身再起之预备。盖牧斋与振鹭在当时虽为对立之党派,然若思陵能统一并用,则冯氏得起,己身亦可同进矣。茲姑不论其此时之用心如何,但其以易经坤彖“含弘光大”之义为说,实亦牧斋于明末南都时所持之政见也。颇疑朱由崧之“一年天子小朝廷”(见有学集捌长干塔光诗集“一年”七律)其以“弘光”为年号者,固出于此,而拟此“弘光”之号,即采自牧斋之意,殆欲以含弘光大,统一并用,标榜当时政策之故欤?
关于牧斋致玉绳此书,尚有可注意者二事。一为牧斋称誉玉绳,连举北宋宰相司马光寇准王旦韩琦四人以相比拟,足见牧斋用典适切,非俭腹者可及。然亦由其熟玩东都事略之故。牧斋于王称之书,曾有一段因缘,观初学集捌伍“书东都事略后”及有学集肆陸“跋东都事略”并同书叁壹“族孙嗣美合葬墓志铭”等可知也。二为前论“有美诗”谓黄梨洲虽与牧斋交谊笃挚,然时有讥刺之语,殊不可解,意者太冲于阉党有杀父之仇,其见解绝异于牧斋之“含弘光大”。牧斋殁后廿一年,梨洲游苏州,目睹旧朝党家之沦落,乃知实由受之追恨玉书泄其密书所致,因遂于畴昔夙好之人不惜为不满之辞耶?
至玉绳之再相颇由东林推动之故,此事今不能详述,亦不必详述,但旧籍中有关于周延儒再相侯恂与有力焉一节,茲录于下,其正确之性质尚待考实。唯以其与后论侯恂方域父子及左良玉事牵涉,故并附及之,以备参究。
文秉烈皇小识柒崇祯十年辛巳条云:
召予告大学士周延儒于家。先是阁臣虽内外兼用,鲜有当圣意者。众推宜兴颇有机巧,或能仰副,而圣意亦及之。于是庶吉士张溥、礼部员外郞吴昌时为之经营,涿州冯铨、河南侯恂、桐城阮大铖(寅恪案:“桐城”当作“怀宁”。此误)等分任一股,每股银万金,共费六万两,始得再召。
寅恪案:张天如吴来之为策画玉绳再相之主要人物,各出一股,不待多论。冯振鹭侯若谷阮集之三人各分任一股,合张吴二股计之,共为五股。六股之数尚少一股,文氏独缺分任此股之主名,当有所讳。牧斋于此颇有嫌疑。然今考牧斋此时正为河东君之事,筹措经营,精疲力竭,若黄扉金屋同时并举,揆之虞山平日经济状况,恐未必有此能力也。俟考。
又梨洲所言顾氏家难事,今难考知,但牧斋尺牍中“与王兆吉”札五首之一(可参同书同卷“与钱湘灵”札中“仲恭非死于其弟,乃死于其兄”等语)有涉及此事之语,或与太冲所言有关。其文云:
仲恭家事,自分寒灰枯木,不为此辈所齿录,不敢漫置一喙。年丈伟望硕德,乡评倚重,忍不出片言断其曲直乎?景之丈为顾氏懿亲,得其立议,即玉书亦必信服,他可知也。为亡友又复绕舌,当不惜知己一笑耳。
寅恪案:王兆吉者,常熟王嘉定长子梦鼎之字,而梦鼐之兄也。王氏父子兄弟事迹见初学集伍柒“王府君墓志铭”及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贰伍王梦鼐传等。景之者,常熟赵士春字。士春为明末常熟著称之人,事迹见明史贰贰玖赵用贤传附士春传及常昭合志稿贰伍赵士春传等。仲恭者,常熟顾大韶之字,即玉书之叔也。初学集柒贰“顾仲恭传”云:“顾大韶字仲恭,常熟人也。父云程,神庙时为南京太常寺卿。仲恭与其兄大章字伯钦,孪生子也,连袂出游,人不能辨其少长,有张伯皆仲皆之目。伯钦举进士,奉使休沐,颜面肤腴,衣冠骑从甚都。仲恭老于书生,头蓬不栉,衣垢不浣,口不择言,交不择人,潦倒折拉,悠悠忽忽,每引镜自诧曰:顾仲恭乃如许!”颇疑梨洲所云“家难”,即牧斋所谓“家事”,岂大章一房与大韶一房亲族竞争之事,亦如后来牧斋死后所谓“钱氏家难”者耶?详绎牧斋札语,其意实袒大韶一房,所云“自分寒灰枯木,不为此辈所齿录”,可见牧斋愤怒之甚。“此辈”当指与大韶一房为敌之亲支,即玉书一房,“为亡友又复绕舌”之“亡友”即指仲恭而言,盖玉书一房不听从牧斋之意,牧斋遂欲借王赵两人之力以压迫之也。牧斋与仲恭交谊本极笃挚,观其崇祯十七年甲申以前所作之仲恭传,于伯钦仲恭兄弟之间似已有所轩轾,玉书之怨牧斋恐非一朝一夕之故,其由来久矣。又牧斋札中称景之为顾氏“懿亲”,赵士春与顾麟生两人亲戚之关系,今不易知。梨洲所撰“顾玉书墓志铭”载其诸婿中有“赵延史”之名,牧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十二月作景之妻黄氏墓志铭,载黄氏所生二男中有“延先”之名,(见初学集伍玖“翰林院编修赵君室黄孺人墓志铭”。)延史延先名不尽同,未必是一人,然俱以“延”字命名,岂兄弟行辈耶?更俟详考。
玉绳既不能如牧斋之所求,牧斋忽得闻徐石麒传述思陵奖饰之语,取而与周彝仲书中所言相参较,亦明了阳羡之用心,于是失望怨怼之辞形诸诗文者,连篇累牍,刺刺不休矣。
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肆“嘉禾司寇再承召对,下询幽仄,恭传天语,流闻吴中。恭赋今体十四韵,以识荣感”(寅恪案:“嘉禾司寇”指徐石麟。见明史贰柒伍本传。传载石麟字宝摩,嘉兴人。光绪修嘉兴府志伍“徐石麟传”同。钱肃润南忠纪“太宰徐公”条云:“徐石麟号虞求。”明季南略玖“徐石麟主盟”条云:“字宝摩,号虞求,浙江嘉善人。”光绪重刻乾隆修浙江通志壹陸叁“徐石麟传”云:“号虞求,嘉兴人。”又陈忠裕全集贰玖“虞求徐公行状”云:“公性纯孝,以父心虞公不及禄养,因自号虞求,以志永思。”尤可资考证。)云:
夕烽缠斗极,昃食动严宸。帝赉旁求急,天章召对勤。睿容纡便殿,清问及遗民。当宁呈嗟数,班行省记真。虚名劳物色,朴学愧天人。(自注:“上曰,钱某博通今古,学冠天人。咨嗟询问者再。”)四达聪明主,三缄密勿臣。东除宜拱黙,北乡共逡巡。日月诚难蔽,云雷本自屯。孤生心自幸,幽仄意空频。漫欲占连茹,何关叹积薪。丹心悬魏阙,白首谢平津。感遇无终古,酬恩有百身。尧年多甲子,禹甸少风尘。歌罢临青镜,萧然整角巾。
寅恪案:此诗列于“癸未四月吉水公总宪诣阙”诗之后。又据明史壹壹贰七卿年表贰崇祯十六年癸未刑部尚书栏载:“石麒正月削职。”初视之,似牧斋得闻虞求召对之语在崇祯十六年正月或四月以后。细抑之,此诗“夕烽缠斗极,昃食动严宸。帝赉旁求急,天章召对勤”,即指上引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初六日)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诏举堪督师大将之事。此时距十六年癸未元日几达两月之久。想当日徐氏召对之后,即秘密速报牧斋。观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壬午除夕”七律略云:“蓬华依然又岁除,如闻幽仄问樵渔。耗磨时序心仍在,管领山林计未疏。”可为牧斋在崇祯十五年岁除之际已得虞求密报,即玉绳排阻信息之确证。故牧斋得以据之洞烛玉绳之奸诈。由是可以推知其答周彝仲札亦在得闻徐氏密报之后矣。其所以列此诗于十六年四月之后者,恐因不便泄露徐氏早有密报之事。是年四月钱徐两人或又会于扬州,流传转述,事后赋诗,庶可避免嫌疑,且借以见徐氏所为有合于孔光不言温室树之义欤?
此题后第叁题复为“挽西蜀尹西有长庚”二首,其第壹首“万言书上黄扉寝”句下自注云:“西有为余上书蜀相,不蒙省答。”“蜀相”当指王应熊而言。
明史贰伍叁王应熊传略云:
王应熊字非熊,巴县人。(崇祯)六年特旨擢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八年乞休去。延儒再相,患言者攻己,独念应熊刚很,可借以制之,力言于帝,十五年冬遣行人召应熊。明年六月,应熊未至,延儒已罢归。延儒被逮,不即赴,俟应熊至,始尾之行。一日帝顾中官曰:延儒何久不至?对曰:需王应熊先入耳。帝益疑之。九月应熊至,宿朝房。请入对,不许。请归田,许之。乃惭澽而返。”
寅恪案:非熊本玉绳党,即使再任,当亦未能起用牧斋,可知牧斋在当时实负宰相之望,为朝野所推,故延儒尤忌之也。因并附记之,以供参考。
抑更有可论者。初学集柒玖卷末附瞿稼轩跋语云:
先生平生持论,一味主认和平,绝无攲帆侧舵之意。特忌者不知,必欲以伐异党同之见,尽力排挤,使之沉埋挫抑,槁项山林而后快。假使先生得乘时遘会,吐气伸眉,以虚公坦荡之怀,履平康正直之道,与天下扫荊棘而还太和,雍熙之绩岂不立奏。而无如天心未欲治平,人事转相挠阻,岁月云迈,白首空山,徒令其垂老门生,闭户诵读,共抱园桃叹,此式耜于编纂之余,而窃不胜世道之感也。因并述之,以缀于后。崇祯癸未八月门人瞿式耜谨跋。
寅恪案:初学集为稼轩承牧斋之命编纂校刻者。今初学集目录之后载稼轩后序,末署“崇祯癸未九月朔日”,此外别有跋语,即上所节录者也。此跋语附于柒玖卷之末,下一卷首载“上阳羡相公书”及“寄长安诸公竖”,据是可以推知牧斋当时实有意特列两书于次卷之首,所以见其在崇祯朝出处本末,与阳羡始合终离之关键。瞿氏跋语所言,牧斋平生持论“无攲帆侧舵之意”,即“含弘光大”之义,忌者必欲使之“槁项山林”,即“领袖山林”之旨,故稼轩之跋与牧斋之诗可以互相证发也。此“癸未元日杂题长句”第陸首第柒句“千树梅花书万卷”,亦是牧斋自道其当时之实况,赋此诗时绛云楼虽未落成,但牧斋之家所藏书籍早已甚富。茲不须广引,即取前论东都事略时言及之“钱嗣美墓志铭”中“余家居访求遗书,残编落简,捐衣食无所恤”之语可证知也。至“千树梅花”乃指拂水山庄之梅而言,前论东山酬和集壹“新正二日偕河东君过拂水山庄,梅花半开,春条乍放,喜而有作”诗时已详言之,茲可不赘。唯牧斋举此以谢绝玉绳,亦更在其故。
初学集壹伍丙捨诗集上“阳羡相公枉驾山居,即事赋呈四首”其一云:
阁老行春至,山翁上冢回。衰衣争聚看,棋局漫相陪。乐饮倾村酿,和羮折野梅。缘堤桃李树,一一为公开。
其二云:
黑头方壮盛,缘野正优游。月满孙弘阁,风轻傅说舟。鸱夷看后乘,戎马问前筹。侧席烦明主,东山自可求。
其三云:
堤柳眠风翠,楼花笑日红。秾华欺冷节,妖艳仗天工。舟楫浮春水,车茵爱晚风。暂时忧国泪,莫洒画桥东。
其四云:
若问东山事,将无畏简书。白衣悲命驾,红袖泣登车。甲第功谁奏,歌钟赏尚虚。安危有公在,一笑偃蓬庐。
寅恪案:此题前第壹题为“清明河阳山上冢”,第贰题为“寒食偕孟阳璧甫山行,饭破山寺”,此题第叁首复有“秾华欺冷节”之句,可知崇祯十二年己卯清明寒食后不久之时玉绳曾到拂水山庄访问牧斋也。玉绳既亲见拂水山庄园林之胜境,则其“虞山正堪领袖山林”之语尤为适切。才调集伍元微之“刘阮妻”二首之二云:“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然则牧斋此时已拥有蕚绿华之河东君,又何必不忘情于人间买菜求益之书哉!
第陸首“君看松下有清风”句,即王摩诘“酬张少府诗”(见王右丞集柒)云:“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反旧林。松风吹解帯,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盖右丞此诗正可道出牧斋答复玉绳所欲言也。
其七略云:
潘岳已从槐柳列,石生宁在马蹄间。邓尉梅花侵夜发,香车明日向西山。
寅恪案:“潘岳已从槐柳列”句,牧斋实兼采晋书伍伍潘岳传安仁谄附贾谧事,与李百药书贰贰卢文伟传所载,两者合用,构成此句。且因“石生宁在马蹄间”句同是晋人故实(除钱遵王注所引者外,并可参世说新语政事类“山公以器重朝望”条刘注引虞预晋事),遂联想及之耳。遵王注引北齐书卢文伟传云:“卢询祖好臧否人物。尝语人曰:我昨东方未明,过和氏门外,已见二陆两源森然与槐柳齐列。盖谓彥师仁惠与文宗那延也。”以释之,自是不误。惟北齐书本作“两源”,而此注作“两潘”,殊为可笑。恐是由于偶尔笔误,抑或版本目录专家疏于乙部校雠之学所致耶?俟考。“邓尉梅花侵夜发,香车明日向西山”一联,前于论“京口舟中感怀”诗时已及之。邓尉山在苏州府治之西南,故称之为“西山”。但此不过希望河东君病愈出游之意。其实此时河东君正在病中,非真能往游苏州也。
又此诗七八两句之意实暗用晋书柒玖谢安传中“安虽放情丘壑,然每游赏,必以妓女从”及“征西大将军桓温请为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送。中丞高崧戏之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等语。牧斋诗之“西山”即谢安传之“东山”也,但牧斋赋此诗时正怨望朝旨之不至,则与谢安石大相违异耳。一笑!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六)

 
 
明季北略壹壹“郑芝龙击刘香老”条略云:
崇祯六年海盗刘香老犯长乐。甲戌四月,又寇海丰。乙亥四月芝龙合粤兵击刘香老于四尾远洋。(寅恪案:“四”字疑当依国榷作“田”。俟考。)香势蹙,自焚溺死。
寅恪案:大云与芝龙同里,熊文灿督粤,令其摄海道,领粤兵共郑飞黄之闽兵合击刘香。平香之役,粤省上状,霖寰功居第一。后来之巡抚登莱,亦是同其前任之曾樱俱与郑氏兄弟关系密切之故,(可参后论牧斋贺孙朝让得子诗条。)当日明廷如此措施,自有理由,而牧斋之不得任登莱巡抚,乃势所必然者也。
至仲含与郑氏之关系,可参明史贰柒陸曾樱传。其文略云:
曾樱字仲含,峡江人。崇祯元年以右参政分守漳南。母忧归。服阕,起故官,分守兴泉二郡。进按察使,分巡福宁。先是,红夷寇兴泉,樱请巡抚邹维琏用副总兵郑芝龙为军锋,果奏捷。及刘香寇广东,总督熊文灿欲得芝龙为援,维琏等以香与芝龙有旧,疑不遣。樱以百口保芝龙,遂讨灭香。芝龙感樱甚。十年冬,帝信东厂言,以樱行贿欲擢官,命械赴京。御史叶初春尝为樱属吏,知其廉,于他疏微白之。有诏诘问,因具言樱贤,然不知贿所从至。诏至闽,巡抚沈犹龙、巡按张肯堂阅厂檄有奸人黄四臣名,芝龙前白曰:四臣我所遣。我感樱恩,恐迁去,令从都下讯之,四臣乃妄言,致有此事。犹龙肯堂以入告,力白樱寃。芝龙亦具疏请罪。削芝龙都督衔,而令樱以故官巡视海道。寻以衡永多寇,改樱湖广按察使,分守湖南。樱乃调芝龙剿贼,贼多降,一方遂安。迁山东右布政使,分守东莱。十四年春擢右副都御史,代徐人龙巡抚其地。明年迁南京工部右侍郞,乞假归。
据此可知仲含霖寰之成事及牧斋之企图。但郑氏与二曾真正交谊密切,与牧斋之仅以文字酬应者大有不同。假使牧斋果得任登莱巡抚,恐亦不得如二曾之能指挥郑氏之水军也。
一为南都与全局之关系。盖当时长江以北受困于李张及建州,已成糜烂之势。江左士大夫颇欲保全南方,以留都南京为中心,聚兵力藉图偏安之局。观石斋“与郑将军书”第贰通云“李大司马方今伟人,所号召豪杰立应,拟与南都诸绅击牛酾酒,以俟麾下”及“与张鲵渊书”云“南都名贤所聚,熊坛老诸公提挈于内,刘良佐诸将匡襄于外。借漕捐资,尚支岁月”等语,是其明证。熊坛老即熊明遇。明史贰伍柒熊明遇传略云:“熊明遇字良孺,进贤人。崇祯元年起兵部右侍郞。明年进左,迁南京刑部尚书。四年召拜兵部尚书。五年以故官致仕。久之,用荐起南京兵部尚书。”并参以上论侯方域代其父恂作书致左良玉,阻其拥兵至南京事,所引诸史料,足见崇祯十六年春间至初夏熊氏亦在南京遥为牧斋共谋王室群公之一人也。
一为关于左良玉之为人,石斋致郑飞黄书中所论,与牧斋撰李邦华神道碑中所言颇不相同。盖石斋深知良玉之为人不可信赖,故欲借郑氏军力以防制之也。夫左氏固不可信赖,郑氏亦略相似。石斋当日或亦有所感觉,但此时所以取郑而舍左者,其关键实在左氏军糈不能自筹,动以索饷要挟官吏,残害人民。前述其拥兵东下欲寄帑南京之事,可为一例,不必多论。至若郑氏所统之兵,军饷既能自给,故纪律亦较严肃。此点尤为当时所罕见,非他军所可企及也。
明季北略壹壹“郑芝龙击刘香老”条略云:
初,芝龙为海盗。崇祯元年五月招之。九月芝龙降于巡抚熊文灿,授以游击。十三年八月加芝龙总兵。芝龙既俘刘香,海氛颇息。因以海利交通朝贵,寝以大显。芝龙幼习海,知海情,凡海盗皆故盟,或出门下。自就抚后,海船不得郑氏令旗,不能往来。每一船例入三千金,岁入年万计。芝龙以此富敌国。自筑城于安平海梢,直通卧内,可泊船径达海。其守城兵自给饷,不取于官。旗帜鲜明,戈甲坚利。凡贼遁入海者,檄付芝龙,取之如寄。
同书同卷郑芝龙小传略云:
海盗有十寨,寨各有主。飞黄之主有疾,疾且痼,九主为之宰牲療祭。飞黄乃泣求其主:“明日祭后必会饮,乞众力为我放一洋,获之有无多寡,皆我之命。烦缓颊恳之。”主如其言,众各欣然。劫四艘,货物皆自暹逻来者,每艘约二十余万。九主重信义,尽畀飞黄。飞黄之富逾十寨矣。海中以富为尊,其主亦就殂,飞黄遂为十主中之一。时则通家耗,辇金还家。置苏杭细软,两京大内宝玩,兴贩瑠毬朝鲜真腊占城三佛齐等国,兼掠犯东粤潮惠广肇福游汀闽台绍等处。此天启初年事也。刘香既没,余皆跪拜投降,海上从此太平,往来各国皆飞黄旗号,沦海大洋如内地矣。抚按又为报功,因升漳潮两府副总兵。后至崇祯末年百计营求,欲得福闽全省正总兵,赍银十万至京师,大小司马手长胆怯,不敢也。至十七年三月,此银为流贼所得。
小腆纪年壹叁“顺治三年十一月丁已明郑芝龙降于我大清”条略云:
王师进逼安平镇,芝龙军容烜赫,炮声震天地。(将降于贝勒),其子成功谏曰:闽粤之地不比北方,得任意驰驱。若凭险设伏,收人心以固其本,兴贩各港,以足其饷,选将练兵,号召不难矣。芝龙拂袖起。成功出告(其叔)鸿逵,逵壮之,入语芝龙曰:兄尚帯甲数十万,舳舻塞海,粮饷充足,辅其君以号召天下,豪杰自当响应,何委身于人?
据上引史料观之,郑氏父子之兴起非仅由武力,而经济方面,即当时中国与外洋通商贸易之关系有以致之。明南都倾覆,延平一系犹能继续朱氏之残余几达四十年之久,绝非偶然。自飞黄大木父子之后,闽海东南之地,至今三百余年,虽累经人事之迁易,然实以一隅系全国之轻重。治史之君子,溯源追始,究世变之所由,不可不于此点注意及之也。茲不避枝蔓之嫌,稍详述之,以俟通人之教正。
至石斋致张鲵渊书所谓黎总戎延庆者,当是芝龙部下之将领。张鲵渊者,当日福建巡抚张肯堂之号(将黄宗羲思旧录“张肯堂”条),其事迹详见明史贰柒陸张肯堂传。唯明史传书字不书号,今同治修福建通志壹贰玖张肯堂传载其字鲵渊,实则鲵渊乃其号,非其字也。熊明遇明史本传及明诗综伍玖熊氏小传皆言其字子良,光绪修江西通志壹叁捌及小腆纪传伍柒遗臣贰熊氏传则谓其字良孺,微有不同。但陈忠裕全集壹捌白云草“赠熊坛石大司马”五言排律,附考证,引明史熊明遇本传以实之。又谈迁北游录纪闻类上“熊明遇”条云:“进贤故大司马熊坛石隐山中。”故知石斋所谓“坛老”即明遇。明史诸传例仅书字,而不书号,实则名与字尚有相互关系可以推寻。至于别号,则与其名之关系颇难揣测。如此节中所论黄李张熊诸人,苟仅就明史证之,殊不能得其联系。此亦读史者不可不知也。
牧斋“癸未四月吉水公总宪诣阙”诗题中所谓“辇下知己”者,当指郑三俊范景文冯飚龚鼎孶等而言。此题第肆首自注云:“上命精择大德,冢宰建帅公以衰晚姓名列上。”可以为证。明史贰伍肆郑三俊传云:“郑三俊字用章,池州建德人。”故称“建德公”。同书壹壹贰七卿年表吏部尚书栏载,崇祯十五年壬午“郑三俊八月任。”十六年癸未“三俊五月免。”故云“冢宰。”范质公与牧斋之关系见前论“题将相谈兵图,为范司马蔡将军作”诗。明史壹壹贰七卿年表工部尚书栏载,崇祯十五年壬午“范景文十月任。”十六年癸未景文仍任原职。十七年甲申二月入阁,三月殉难。至牧斋与冯元飏元飚兄弟关系尤密,见前论“(癸未)元日杂题句”八首之五,及有学集贰捌“慈溪冯公墓志铭”所述牧斋因张汉儒告讦被逮北行,时尔赓任苏松兵备参议特加营护事。
明史贰伍柒冯元飚传略云:
(崇祯)十五年六月召拜兵部右侍郞,转左。元飚多智数,尚权谲,与兄元飏并好结纳,一时翕然称二冯。然故与冯铨通普谊,初在言路,诋周延儒。及为侍郞,延儒方再相,元飚因与善。延儒欲以振饥为铨功,复其冠帯,惮众议,元飚令引吴甡入阁助之。既而甡背延儒议。熊开元欲尽发延儒罪,元飚遽止之,开元以是获重谴。兵部尚书陈新甲弃市,元飚署部事。一日帝召诸大臣游西苑,赐宴明德殿,因论兵事良久。帝曰:大司马缺久,无逾卿者。元飚以多病辞,乃用张国维。十六年五月国维下狱,遂以元飚为尚书。至八月,以病剧乞休,帝慰留之,请益坚,乃允其去。将归,荐李邦华史可法自代。帝不用。用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彥,都城遂不守。
及同书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
十六年癸未(张)国维五月免。冯元飚五月任,十一月告病。张缙彥十月任。(寅恪案:谈迁国榷部院表下兵部尚书栏载“崇祯癸未慈溪冯元飚五月任,十月罢。□□张缙彥十月任。”与明史略异。岂元飚久病,十月尚虚留原缺,缙彥代任职务,至十一月元飚始正式开去原缺,而缙彥遂真除本兵耶?俟考。)
可知牧斋与冯铨周延儒诸人之复杂关系,尔弢实有牵涉。牧斋所指“辇下知己”,尔弢应为其中一人,自无疑义也。
又龚鼎孶定山堂集载其门人孝感严正矩所撰“大宗伯龚端毅公传”略云:
莅蕲七载,抚按交章类荐,举卓异,行取陛见。上注视嘉悦,拜兵科给事中。居兵垣十阅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于人才士气尤为谆谆致意云。于司寇徐公石麒之去国,特疏请留,极论言官章公正宸惠公世扬,宪臣刘公宗周、金公光宸等皆当赐环。因及钱公谦益、杨公廷麟、忤珰同难之方公震孺,俱不宜终老岩穴。
寅恪案:芝麓时任兵科给事中,请起用自命知兵之牧斋,则不仅能尽本身之职责,亦可称牧斋知己之一矣。至作芝麓传之严正矩,其人与顾横波三十九岁生日金陵市隐园中林堂盛会有关。板桥杂记中丽品门“顾媚”条纪其事略云:
岁丁酉(顺治十四年)尚书挈(横波)夫人重游金陵,寓市隐园中林堂。(寅恪案:园在南京武定桥油坊弄。见嘉庆修江宁府志玖古迹门,并可参吴应箕留都见闻录上园亭门关于市隐园条。)值夫人生辰,(寅恪案:横波生辰为十一月三日。此年三十九岁。详孟森心史丛刊二集“横波夫人考”。)张灯开宴,请召宾客数十百辈,命老梨园郭长春等演剧,酒客丁继之张燕筑及二主郞(原注:“中翰王式之,水部王桓之。”)串王母瑶池宴。夫人垂珠帘召旧日同居南曲呼姊妹行者与宴。李六(大?)娘十娘王节娘皆在焉。(寅恪案:三人事迹见余书中丽品门及同卷“珠市名妓附见”,并同书下轶事门。)时尚书门人楚严某赴浙监司任,逗留居樽下,褰帘长跪,捧卮称贱子上寿,坐者皆离席伏。夫人欣然为罄三爵,尚书意甚得也。余与吴园次邓孝威作长歌纪其事。嗣后还京师,以病死。尚书有白门柳传奇行于世。(可参定山堂诗集附诗余壹。)
寅恪案:澹心所言芝麓门人赴浙江监司任之“楚严某”,今检严氏所作芝麓传云:“(崇祯九年)丙子分校楚闱,总裁为娄东吴骏公(伟业)宋九青(玫),两先生称文坛名宿,与公气谊甚合,藻鉴相同,所拔皆奇俊,得士周寿明等七人,中甲科者五,不肖矩与焉。”及光绪修孝感县志壹肆严正矩传略云:“严正矩字方公,号絜庵。癸未成进士,未仕。国初授嘉禾司理。以贤能升杭州守,代摄学政。寻简饬兵备温处。”故澹心所指即絜庵无疑。茲以余氏所述涉及善持君事,颇饶趣味,因附记于此。
依上引诸资料,最可注意者,牧斋此诗作于崇祯十六年四月,其时正欲以知兵起用,故目当日管领铨曹并此时前后主持戎政之人皆为知己,斯又势所必然。今日思之,甚为可笑。
至牧斋京华旧友可称知己者恐尚不止此数人,仍当详检史籍也。诗题中“二三及门”者当指张国维等。检商务重印本浙江通志壹肆拾选举门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张国维。东阳人。壬戌会魁。”及明史壹壹贰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崇祯十五年壬午“张国维九月任。”十六年癸未“国维五月免。”故牧斋所指“二三及门”,玉笥必是其中最重要之人。若熊汝霖,则浙江通志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熊汝霖。余姚人。辛未进士。”是雨殷之为牧斋门人,固不侍言。明史贰柒陸、浙江通志壹陸叁、乾隆修绍兴府志伍陸、光绪修余姚县志贰叁、温睿临南疆绎史贰贰,及小腆纪传肆拾熊汝霖传,并黄宗羲南雷文定前集玖“移史馆熊公雨殷行状”等所载雨殷历官年月皆颇笼统,惟国榷玖玖崇祯十六年癸未二月壬申(初八日)载“户科右给事中熊汝霖谪福建按察司照磨”,官职时间最为明确。牧斋赋诗在是年四月,当已知雨殷谪闽之事,故诗题所指“二三及门”中熊氏似不能在内。至夏夑明通鉴捌玖崇祯十六年四月辛卯“大清兵北归”条载“谪给事中熊汝霖为福建按察使照磨”,则不过因记述之便利始终其事言之耳,未必别有依据。盖熊氏既奉严旨谪外,恐不能在都迁延过久也。更检浙江通志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王道焜。杭州人。”明史柒陸朱大典传附王道焜传、浙江通志壹陸叁及光绪修杭州府志壹叁拾王道焜传等所载年月殊为含混,惟南疆绎史壹柒王道焜传(参小腆纪传肆玖王道焜传)略云“王道焜字少平,仁和人,天启辛酉举于乡。庄烈帝破格求材,尽征天下廉能吏,临轩亲试,不次用。抚按以道焜名上,铨曹谓郡丞例不与选,授兵部职方主事。道焜不平,抗疏言(之)。寻得温旨,许候考。会都城陷,微服南归”,据此则少平似有为牧斋所谓“二三及门”中一人之可能。然王氏之入京究在十六年四月以前,或以后,未能考知,故不敢确定也。其余牧斋浙闱所取之士,此时在北京者,或尚有他人,更俟详考。
以上论诗题已竟,茲续论此四律于下。
其一略云:
青镜霜毛叹白纷,东华尘土懒知闻。绝交莫笑嵇康懒,即是先生誓墓文。
寅恪案:此首乃谢绝中朝寑阁启事之总述。“绝交莫笑嵇康懒,即是先生誓墓文”乃指初学集捌拾“寄长安诸公书”。此书题下署“癸未四月”,可知牧斋当时手交此书与懋明帯至北京者。揆之牧斋此时热中之心理,言不由衷,竟至是耶?
其二略云:
三眠柳解榰憔悴,九锡花能破寂寥。信是子公多气力,帝城无梦莫相招。
寅恪案:关于此首所用典故,钱遵王注中已详者,不须多赘。惟有可注意者,即“三眠柳”、“九锡花”两句,此联实指河东君而言。遵王虽引陶穀清异录中罗虬九锡文以释下句,但于上句则不著一语,因“柳”字太明显,故避去不注耳。第柒第捌两句,自是用汉书陸陸陈万年传附子咸传中所云:“王音辅政,信用陈汤。咸数赂遗汤,予书曰:即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死不恨。”(颜师古注曰:子公汤之字。)遵王注已言之矣。但牧斋杜工部集笺注壹伍“秋兴”八首之四“闻道长安似弈棋”一律笺云:“曰平居有所思,殆欲以沧江遗老,奋袖屈指,覆定百年举棋之局,非徒悲伤晼晚,如昔人愿得入帝城而已。”检牧翁读杜寄庐小笺及读杜二笺,俱无此语。据季振宜“钱蒙叟杜工部集笺注序”云:“一日(遵王)指杜诗数帙,泣谓予日:此我牧翁笺注杜诗也。年四五十,即随笔记录,极年八十,书始成。”夫牧斋之读杜诗,年四五十即随笔记录,则崇祯七年九月以前读杜笺中既未用汉书陈咸之成语,可知季氏所刻蒙叟笺注中所用陈咸之言乃牧斋于崇祯七年秋后加入者。初学集捌拾“(崇祯十六年癸未)复阳羡相公书”云:“两年频奉翰教,裁候阙然,屏废日久。生平耻为陈子康。愿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此阁下之所知也。”据此,岂加入之时即崇祯十六年癸未作此书及赋“吉水公总宪诣榷”诗之际耶?若此揣测不误,未免以退为进,明言不欲“入帝城”,而实甚愿“蒙子公力”也。措辞固甚妙,用心则殊可笑矣。
其三略云:
仕路揶揄诚有鬼,相门洒扫岂无人。云皴北岭山如黛,月浸西湖水似银。东阁故人金谷友,肯将心迹信沉沦。
寅恪案:此首之旨与第贰首相同,皆言不欲入帝城之意。所不同之点,前者之辞以保有“榰憔悴”、“破寂寥”之河东君为言,而后者则以管领“北岭”、“西湖”之拂水山庄为说耳。刘本沛虞书“虞山”条云:“虞山即吴之乌目山也,在县治西北一里。”及“尚湖”条云:“尚湖即今西湖,在县治西南四里。”又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叁水道门“尚湖”条云:“尚湖在常熟县西南四里,长十五里,广九里,亦曰西湖。卢镇琴川志:旧经曰,上湖昔人以虞山横列于北,亦称照山湖,而相沿多称尚湖。”牧斋之拂水山庄实据虞山尚湖之胜境。周玉绳亦尝亲至其地。前论“(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六时已言及之。此癸未元日诗第陸首第贰句自注云:“阳羡公语所知曰,虞山正堪领袖山林耳。”牧翁于周氏此语深恶痛恨,至死不忘,属笔遣辞多及此意,“东阁故人金谷友”句实用两出处而指一类之人。遵王引西京杂记贰“公孙弘起家徒步,为丞相”条以释“东阁故人”之语,甚是,但于“金谷友”则缺而不注。检晋书伍伍潘岳传略云:“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孙)秀诬岳及石崇欧阳建谋奉淮南王允、齐王冏为乱,诛之。初被收,俱不相知。石崇已送在市,岳后至,崇谓之曰:安仁,卿亦复尔耶?岳曰:可谓白首同所归。岳金谷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乃成其谶。(寅恪案:晋书叁叁石苞传附子崇传云:“崇有别馆在河阳之金谷。”)”可与前引牧斋癸未元日诗八首之七“潘岳已从槐柳列”及此首“相门洒扫岂无人”句相参证,皆谓周玉绳幕客顾玉书麟生及谋主吴来之昌期辈。关于顾氏泄漏牧斋请玉绳起用冯铨事,前己述及,但玉书非甚有名之文士,至若吴来之,则是当日词人,其本末颇与安仁类似。牧斋作诗之际,周吴俱尚未败,乃以“白首同所归”为言,可谓预言竟中者矣。
其四云:
虚堂长日对空枰,择帅流闻及外兵。(自注:“上命精择大帅,冢宰建德公以衰晚姓名列上。)玉帐更番饶节钺,金瓯断送几书生。骊山旧匣埋荒草,谯国新书废短檠。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
寅恪案:此首乃牧斋自谓己身知兵,堪任大帅,而崇祯帝弃置不用,转用周玉绳,所以致其怨望之意。故此首实为此题之全部主旨也。诗中典故遵王已注释者可不复述,茲唯就诗中旨意略证释之。
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略云:
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大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命勋臣分守九门。诏举堪督师大将者。闰(十一)月癸卯下诏罪己,求直言。壬寅大清兵南下畿南,郡邑多不守。十二月大清兵趋曹濮,山东州县相继下。十六年夏四月丁卯周延儒自请督师,许之。
同书贰柒陸熊汝霖传云:
(庄烈帝)尝召对。(汝霖)言:将不任战,敌南北往返,谨随其后,如厮隶之于贵官,负弩前驱,望尘莫及,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帝深然之。已言有司察举者不得滥举边才,监司察处者不得遽躐巡抚。遮封疆重任,不为匪人借途。
检夏夑明通鉴捌玖崇祯十六年夏四月辛卯大清兵北归条,述雨殷召对之语,于周延儒自请督师之后特加“因言”二字,盖谓熊氏所称“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之语乃指玉绳而发,颇合当日情势。然则雨殷所奏疑即阴为排周起钱之地,牧斋賦诗之前或亦远道与谋,未可知也。又“金瓯断送几书生”句之“几书生”自是指温体仁周延儒言,长卿以翰林起家,玉绳以状头出身,俱跻位首辅,其为“书生”固不待言,但牧斋诗中之“书生”实偏重玉绳,盖用吴均续齐谐记所述阳羡许彥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求寄鹅笼中之事。遵王有学集诗注壹“鹅笼曲”四首之一已详引之矣,其余他诗,如此诗前一题“金陵客座逢水榭故姬感叹而作”四首,每首皆有“鹅笼”二字,及同书壹叁“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三自注云“壬午五日鹅笼公有龙舟御席之宠”等,亦用此典。推其所以累用此典者实有原因,盖牧斋深恶玉绳,故于明人所通称之“阳羡”二字亦避而不用,特取“鹅笼”二字以目之,怨毒之于人,可畏也已。“骊山”“谯国”一联之典故遵王注已解释,不须重论。牧斋以“知兵”自许,此联之旨即前论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七律“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意也。“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二句,表面观之虽似自谦之语,实则以李元平指周延儒,读者幸勿誤误解也。
综合言之,牧斋所谓此次与群公共谋王室之事,乃钩结在朝在野之徒党排周延儒,而自以知兵为借口欲取而代之之阴谋。牧斋应有自知之明,揣其本人,于李元平所差无几,故欲联络当日领兵诸将帅为之效用,尤注意郑芝龙之实力。此点虽极可笑,但亦是彼时之情势所致,读者不可因轻笑牧斋之故,而忽视此明季史事中重要之关键也。前言当“白首老人”世路驰驱之日,正“红颜小妇”病榻呻吟之时。(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一云:“白首老人徒种菜,红颜小妇尚飘蓬。”)河东君适牧斋后不久即患病,其病始于崇祯十四年辛已秋冬之际,至十六年癸未秋冬之间方吿痊癒,凡越三甲子之时日,经过情事之可考见于牧斋诗文中者,依次移写,而论释之于下。但上已引者仅列题目及有关数语,又上虽未引,因其题目有关,则止录题目。读者可取原集参之也。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小至日京口舟中”云:
病色依然镜里霜,眉间旋喜发新黄。
河东君和诗云: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
寅恪案:“小至”为冬至前一日,(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载,崇祯十四年辛已十一月十九日冬至。虽未必与当时所用之历切合,然所差亦不甚大也。)检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有“(辛已)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并附河东君和作,两人诗中未见河东君患病痕迹,则自小至日上溯至中秋日,共越三月,而中秋时尚未发病,故依河东君“累月”之语推之,知其病开始于九十月间也。牧斋诗“病色依然镜里霜”之句,乃面有病容呈霜白色之意。至河东君“首比飞蓬鬓有霜”句,则早与潘安仁二毛之叹,但此时其年仅二十四,纵有白发当亦甚少,盖自形其憔悴之态耳。且顺治十三年丙申河东君年三十九时,牧斋赋茸城惜别诗,有“徐娘发未宣”句,(见钱曾有学集诗注柒。余详下论。)岂有年四十发尚未斑白,而年二十四鬓反有霜乎?此为诗人夸辞趁韵之言明矣。牧斋“发新黄”之语,用花间集伍张泌浣溪沙词十首之四“依约残眉理旧黄”句,故河东君和诗以“废丹黄”答之。此处“丹黄”二字,乃指妇女装饰用品,非指文士校点用品,因恐读者误会,故并及之。
抑更有可论者。前言牧斋不多作词,今观牧斋“发新黄”之语,既出花间集,有学集叁夏五集“留题湖舫”七律二首之二“杜鹃春恨夕阳知”句亦用秦少游淮海词踏莎行“郴州旅舍”词“杜鹃声里斜阳暮”之语(可参上论),则知牧斋于诗余一道,未尝不研治,其为博学通才,益可证明矣。
又靳荣藩吴诗集览肆上“永和宫”词“巫阳莫救仓舒恨,金锁凋残玉箸红”,其释“玉箸”固当,但其解“金锁凋残”则无着落,颇疑梅村“金锁凋残”四字即从张泌“依约残眉理旧黄”句而来,盖谓双眉愁锁不加描画也。梅村易“黄”为“金”,与“玉”相配,尤为工切。斯为一时之臆说,未必能得骏公真意,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茲复有一事附论于此。偶检近日影印归庄手写诗稿辛已稿中载“感事寄二受翁”二首之二“病闻妙道加餐稳,向入温柔娱老宜”句下自注云:“娄东受老方卧病,虞山受老初纳河东君。”明史贰捌捌张溥传略云:“张溥字天如,太仓人,与同里张采共学齐名,号娄东二张。采字受先,知临川,移疾归。”故玄恭所谓“二受翁”,一即太仓张受先,一即常熟钱受之也。至恒轩赋此题之时日亦有可考者,此题前“日食”七古一首,其诗云:“十月朔日昼如晦,青天无云欲见沬。仰望中天知日食,日食之余如月胐。”眉端有批语云:“丙子秋七月朔,日食,丁丑正朔食,是年十二月朔又食,并今为四。”(寅恪案:谈迁国榷玖伍载,崇祯九年丙子七月癸卯朔,日食。十年丁丑正月辛丑朔,日食。同年十二月乙未朔,日食。十四年辛已十月癸卯朔,丙午日食。与归氏批语除十四年十月“癸卯”作“丙午”外,其余全同。明史贰叁庄烈帝纪崇祯九年秋七月不书日食,十年春正月辛丑朔日有食之,同年十二月不书日食。同书贰肆同纪十四年十月癸卯朔,日有食之。夏夑明通鉴庄烈帝纪所书日食,及陈鹤明纪中其孙克家所补崇祯元年以后之记载,皆与明史同。夫明史庄烈帝纪本多遗漏,其缺书日食原不足异。夏陈之书依据明史,亦可不论。所可怪者,孺木与玄恭同为崇祯时人,独于崇祯十四年十月癸卯朔之日食书作“丙午”,竟相差三日之久,殊不合理。故谈氏之书虽陈详确,然读者亦不可不慎也。)玄恭此题后第贰题为“十月四日复就医娄东,夜雨宿舟中”,依是推计,可知“寄二受翁”诗乃作于崇祯十四年十月初一日至初四日之间也。今据恒轩作诗时日附录于此,以备参证。又恒轩手稿此题第壹首眉端有“存前首”三字,第贰首眉端有朱笔“,”之删去符号,然则恒轩本意不欲存第贰首者,岂以此首涉及河东君之故耶?复检恒轩此稿辛巳年所作“虎丘即事”诗“拍肩思断袖,游目更褰裳”一联,旁有朱笔批云“此等不雅,且不韵”,颇似师长语气。更取国光社影印东涧手校李商隐诗中牧斋笔迹对勘,颇有类似之处,或疑“寄二受翁”诗第贰首眉端朱笔符号即出之牧斋之手。夫牧斋保有卢家莫愁,乃黄梨洲所谓“牧老生平极得意事。”(见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批钱诗残本茸城惜别诗”条。)故此端不仅不应隐讳,且更宜借他人诗词作扩大之宣传,安有使其门生删去此首之理?据是推论,此删去之符号果东涧所加者,实因玄恭诗语亦嫌“不雅不韵”所致,非由涉及河东君也。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寄楡林杜韬武总戎”云:
(诗略。结语前已论。)
同书同卷“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寅恪案:此题第柒首前已移录,第捌首结语亦征引论及。茲更录第伍首,与此题后诸诗,迄于崇祯十四年“辛巳除夕”共五题,综合论之于下。所以如是分并者,盖欲发河东君适牧斋后曾一度留苏养疴未发之覆也。)其五云:
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敢倚前期论白首,断将末契结朱颜。缘情词赋推团扇,慢世风怀托远山。恋别烛花浑未灺,宵来红泪正斓斑。
“贺泉州孙太守得子四绝句”云:
(诗略。)
“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其一云:
千林晃耀失藏鸦,萦席回帘拥钿车。帀地杨枝联玉树,漫天柳絮搅琪花。熏炉昵枕梁王赋,蜡烛裁书学士家。却笑词人多白战,腰间十韵手频叉。
其二云:
方璧玄珪密又纤,霜娥月姊斗清严。从教镜里看增粉,不分空中拟撒盐。铺作瑶台妆色界,结成玉箸照冰檐。高山岁晚偏头白,只许青松露一尖。
“次韵戈三庄乐六十自寿诗,兼简李大孟芳。二君与余皆壬午”诗云:
(诗略。)
“辛巳除夕”云:
风吹漏滴共萧然,画尽寒灰拥被眠。昵枕熏香如昨日,小窗宿火又新年。愁心爆竹难将去,永夕缸花只自团。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那得到君边。
寅恪案:前论牧斋“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诗谓惠香与苏禾两地有关,又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伍通时亦言及河东君曾在嘉兴养病事,今细绎钱柳两人“小至日京口舟中”之诗、牧斋“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诗第伍首及“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诗并“次韵戈三庄乐六十自寿”诗及“辛巳除夕”诗等,始恍然知河东君此次患病出游京口,因病转剧,遂留居苏州养病,而牧斋独自归常熟度岁也。
“京江舟中感怀”第伍首,其为河东君而作固不待言。初读之,见第柒第捌连句乃用杜牧之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见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赠别”二首之二)及晏叔原词“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见晏几道小山词蝶恋花)之典。“夜寒”二字与冬至后气候切合,深服此老使事之精当,但不解何以此时忽有离别之感。后取“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诗及“辛巳除夕”诗并次年壬午春间与惠香有关诸诗,参合证之,方悟牧斋“京江舟中感怀”诗第伍首,实因河东君不随同归家度岁,独留苏养疴,牧斋遂赋此首惜别也。此首全部皆佳妙,读者自能得知。茲所欲指出者,即“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两句。此言当时舆论共推己身应作宰相,如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所谓“江左风流物论雄”之意,但仍不及西陵松柏下之同心人也。“敢倚前期论白首,断将末契结朱颜”一联,上句用潘安仁金谷诗“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之典(见晋书伍伍潘岳传),下句用陆士衡叹逝赋“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之典(见文选壹陸)。牧斋之意以为己身长于河东君三十六岁,自当先死,不敢有“白首同归”之望,但欲以死后未竟之志业托之于河东君也。岂料后来牧斋为黄毓祺之案所牵累,河东君虽欲从死,然竟俱得生,而不能从死。(见有学集壹秋槐诗集“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迨牧斋逝后三十四日,河东君卒自杀相殉。(见钱孺贻“河东君殉家难事实”。)然则牧斋诗语,亦终成预谶矣。奇哉!悲哉!
“贺泉州孙太守得子”诗在“冬至京江舟中感怀”诗后,“半塘雪中戏成”诗前,依排列次序言,似当作于牧斋此游未归常熟以前,但“半塘雪诗”乃牧斋极意经营之作,欲与东坡半山竞胜者,恐非一时所能完就,更须加以修改。岂此和苏两律之写定实在归常熟得闻孙氏生子以后,遂致如此排列耶?俟考。孙太守即常熟孙林之子朝让,牧斋与孙氏父子兄弟为乡里交好。初学集伍陸“诰封中大夫广东按察司按察使孙君墓志铭”略云:
孙氏世居中州,胜国时,千一公官平江路录事司主事,遂家常熟。府君讳林,字子乔,与其弟讳森,字子桑,羇贯成童,爽朗玉立。子桑与君之伯子恭甫,相继举于乡。又十年,少子光甫亦举进士。君既辱与先人游,而余与子桑同举,交在纪群之间。恭甫既第,光甫始见知于余。君之丧,光甫自泉来奔。君卒于崇祯十年四月,享年七十有四。娶陈氏,赠淑人。子三人,朝肃广东布政司右布政,朝谐国子生,朝让福建泉州府知府。今余离告讦之祸,幽于请室,而光甫之乞铭也哀,故不辞而为之铭。
及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贰伍孙朝肃传附弟朝让传略云:
朝让字光甫,一号木芝,登崇祯四年进士,历官刑部郞,出知泉州府。内艰服阕,再补泉州。升建南兵巡副使。旋晋按察使,转江西布政使,不赴。年方逾艾,林居终老。年九十而终。
故知牧斋赋贺孙太守得子诗乃在光甫再任泉州知府之时。常昭合志稿谓“内艰服阕,再补泉州”,但据初学集孙林墓志铭,子乔卒于崇祯十年四月,光甫请铭在牧斋以张汉儒告讦被逮至北京,即崇祯十年闰四月廿五日入狱,次年五月廿五日出狱之间。(参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可证光甫第壹次实因丁父忧解任,常昭合志稿传文中之“内艰”,恐是“外艰”之误也。
寅恪初视牧斋此贺得子诗,以为寻常酬应之作,但揆以牧斋此际公私交迫、忙碌至极之情况,岂肯费如许时间及心思作此通常酬应之举?故疑其别有作用。检有学集伍绛云余烬集下,即钱曾注本敬他老人集上“伏波弄璋歌”六首,及牧斋外集壹原删诗“越吟憔悴”中“伏波弄璋歌”二首,(原注:“即敬他老人集中删余。”)始知牧斋当时甚欲利用马进宝之兵力以复明室,故不惮烦为此谄语。孙氏父子兄弟本是牧斋同里旧交,固与马氏不同,然中年得子亦为常事,何乃远道寄贺,谀词累牍,一至如是耶?意者此际牧斋颇思借资郑芝龙鸿逵兄弟水军以达其楼船征东之策。前论沈廷扬上书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事及牧斋“调用闽帅议”时已言及之。考谈孺木国榷玖柒载:“崇祯十四年辛巳二月辛本酉曾樱为副都御史,巡抚登莱。”同书玖捌载:“崇祯十五年壬午十月丁巳曾樱为南京工部右侍郞。”明史贰柒陸曾樱传云:“明年(崇祯十五年)迁南京工部右侍郞。”及吴廷夑明督抚年表陸“明季增置巡抚”栏载:“巡抚登莱地方赞理军务〔崇祯〕十四年。”徐人龙。曾樱。明史本传:“迁山东右布政使,分守登莱。十四年春擢右副都御史,巡抚其地。”山东志:“代徐人龙。”十五年。曾樱。万历丙辰进士题名:“曾樱。江西峡江民籍。”曾化龙。〔彭孙遹〕山中闻见录〔陸〕:“十五年十一月以曾化龙巡抚登莱。”十六年。曾化龙。山东志:“晋江进士。代曾樱。”万历己未进士题名:“曾化龙。福建晋江军籍。”故牧斋于崇祯十四年末赋诗贺孙朝让得子之时,恐已揣知仲含未必能甚久其位,则郑氏兄弟之兵力必须争取。孙氏与郑氏兄弟之关系如何,今难详考,但既为泉州知府,则应有借以交通之可能。岂知受之所觊觎之官乃为与郑氏兄弟同里之曾霖寰所得。霖寰与郑氏关系自较牧斋直接。牧斋于此亦可谓不自量者欤?由是言之,牧斋平生赋诗,其中颇多为己身政治服务之作,读者不察其隐秘,往往以集中滥杂酬应之作相讥诮,亦未免过于肤浅,转为牧斋所笑矣。
关于“半塘雪诗”颇有可论者。检牧斋外集伍“薛行屋诗序”略云:“介甫谓子瞻雪诗有少陵气象。形神俱肖少陵复生者,在宋惟子瞻。”牧斋此序本为敷衍薛所蕴而作,酬应之文,殊不足道,但牧斋赋诗宗尚少陵,于杜诗著有专书,此文引介甫谓子瞻雪诗有少陵气象之语,可见受之于子瞻雪诗尤所用心。牧斋雪诗之工妙固不敢谓胜于介甫,然必不逊于子由,可以断言也。至牧斋诗中诸问题,茲不能详论,唯有可注意者,即牧斋与河东君出游京口,归途至苏州,何以有此戏作雪诗一题?细绎诗后第贰题为“辛巳除夕”七律,其结语云:“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那得到君边。”并参以“雪诗”第壹首第贰句“萦席回帘拥钿车”及第壹联“匝地杨枝联玉树,漫天柳絮搅琪花”之指河东君等句,然后豁然通解牧斋半塘雪诗实与惠香有关。因惠香寓苏州,(此点可参前引牧斋永遇乐词“十七夜”:“隔船窗,暗笑低颦,一缕歌喉如发”及“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并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效欧阳詹玩月诗”“谁家玩月无歌版,若个中秋不举觞。虎山桥浸水精域,生公石上瑠璃场。酒旗正临天驷动,歌扇恰倚月魄凉”等句。)河东君或又曾在其嘉兴之寓所养疴,此寓所恐即是吴来之昌时鸳湖别业所谓勺园者。(见前论牧斋“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诗。)此次京江之游病势已剧,似可依前例留居惠香苏寓疗疾也。是时惠香究寓苏州何处?是否在半塘?抑或在他处?今未能确悉。假使牧斋适在半塘途中遇雪,因而乘兴赋诗,则殊不成问题。若不然者,则河东君留苏州养疴之寓所必与半塘有关。但惠香斯际是否寓半塘,又无以考知。此点尚须详检。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七)

 
茲复有一事可以注意者,即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拙政园”条(参嘉庆一统志柒捌苏州府贰津梁门“临顿桥”条及吴诗集览柒上“咏拙政园山茶花”并引。又阮葵生茶余客话捌“拙政园”条及吴槎客騫尖阳丛笔壹“徐夫人灿”条,所记颇详,足资考证。至张霞房红兰逸乘“咫述”类“拙政园在齐门内迎春坊”条云:“吴三桂婿王长安别业也。吴败,为海盐陈相国之遴得。”则所述名园之易主,先后颠倒,殊为舛误也。)云:
海宁相陈之遴荐吴梅村祭酒至京,盖将虚左以待。比至,海宁已败,尽室迁谪塞外。梅村作拙政园山茶歌,感慨惋惜,盖有不能明言之隐。拙政园在娄齐二门之间,地名北街。嘉靖中御史王献臣因大宏寺遗址营别墅,以自托于潘岳拙者之为政也。文衡山图记以志其胜。后其子以樗蒲一掷,偿里中徐氏。国初海宁得之,复加修葺,烜赫一时。中有宝珠山茶三四株,交枝连理,巨丽鲜妍。海宁贬谪,而此园籍没入官。顺治末年为驻防将军寓居。康熙初又为吴三桂婿王永宁所有,益复崇高雕镂,备极华侈。滇黔作逆,永宁惧而先死,其园入官。内有斑竹厅一座,即三桂女起居处也。康熙十七年改为苏松道署,道台祖道立葺而新之,缺裁,散为民居,有王皋闻顾璧斗两富室分售焉。其后总戎严公伟亦居于此。今属蒋氏,西首易叶程二氏矣。
及同治修苏州府志肆陸第宅园林门长洲县“拙政园”条“康熙十八年改苏常新署”句下原注云:
徐乾学记云,始虞山钱宗伯谦益尝构曲房其中,以娱所嬖河东君,而海宁相公继之,门施行马。海宁得祸,入官。(吴槎客騫尖阳丛笔壹“拙政园”条略云:“柳蘼芜亦尝寓此,曲房乃其所构。陈其年诗云:堆来马粪齐妆阁。其荒凉又可想见矣。”可供参证。)
寅恪案:健庵生于崇祯四年,与钱柳为同时人,所言当非虚构。但牧斋于顺治四五两年因黄毓祺案曾居拙政园(见第伍章所论),颇疑原一所言乃指崇祯时事与后来黄案无关。若所推测者不误,即当是指十四年末、十五年初而言。盖河东君自崇祯十四年六月适牧斋后,迄于明南都倾覆,唯此短时间曾居吴苑养疴也。姑记于此,更俟详考。或谓十四年末、十五年初河东君居苏州养疴之地乃是张异度世伟之泌园,即旧时陈惟寅之渌水园,盖异度及其子绥子奕,皆与牧斋交谊甚笃,故河东君可因牧斋之故暂借其地养疴。但此说尚未发现证据,姑录之,以俟详考。(可参初学集伍肆“张异度墓志铭”及有学集伍“假我堂文宴诗”等。)
又梅村家藏稿叁诗前集叁“圆圆曲”云:“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自是以西施比畹芬,与此曲下文“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屐廊人去苔空绿”及“为君别唱吴宫曲”等语皆用同一典故。“浣花里”者,辛文房唐才子传陸“薛涛传”云:“涛字洪度,成都乐妓也。性辨惠,调翰墨。居浣花里,种菖蒲满门。傍即东北走长安东也。”可知梅村所用乃薛涛故事。靳荣藩吴诗集览柒上引宋人刘诜“题罗稚川小景”诗“江村颇类浣花里”以释此句,殊不知刘诗此句下接以“人品兼似陶渊明”之语,足证刘诗之“浣花里”实指杜少陵,始可与陶渊明并举,梅村赋诗岂得取杜陶以比畹芬,致贻拟人不于其伦之讥耶?盖靳氏漫检佩文韵府作注并未深究骏公用意之所在也。至于“横塘”与“越来溪”有关,而越来溪与越王勾践及西施间接有关(见嘉庆一统志柒苏州府壹山川门“横塘”及“越来溪”等条),故又与“馆娃宫”“响屐廊”“吴宫”等语互相联系,不待详论。由是言之,颇疑梅村意中“浣花里”即指“临顿里”。叶圣野赠薑如斯诗云:“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见下引)或者当崇祯中河东君早与卞云装陈畹芬等居于临顿里,迨崇祯十四年复在云装处,即拙政园养疴欤?牧斋赋诗往往以河东君比西施,此点恐由河东君早在崇祯十四年以前即与畹芬云装同寓临顿里之故。若所推测不误,则一代名姝,此短时间内群集于此里,洵可称嘉话。惜尚难详确证明,甚愿当世及后来之通人有以赐教。
寅恪追忆旧朝光绪己亥之岁旅居南昌,随先君夜访书肆,购得尚存牧斋序文之梅村集,是后遂习诵圆圆曲,已历六十余载之久,犹未敢自信能通解其旨趣。可知读书之难若此。际今以废疾之颓龄,既如仲公之健忘,而欲效务观之老学,日暮途远,将何所成?可伤也已!
又鄙意河东君所以留苏养疴,不偕牧斋归家度岁,当更有其他理由。考后汉书列传捌叁梁鸿传略云:“梁鸿字伯鸾,扶风平陵人也。疾且困,告主人曰:昔延陵季子葬子于赢博之间,不归乡里。慎勿令我子持丧归去。及卒,〔高〕伯通等为求葬地于吴要离冢傍。咸曰:要离烈士,而伯鸾清高,可令相近。”河东君者,以美人而兼烈女,企慕宋代之梁紅玉,观其扶病出游京口访吊安国夫人之古战场一事可以证知。韩梁墓在苏州灵岩山,河东君当时自料其必死,死而葬于苏州,即陆放翁“死当穿冢伴要离”及“死有要离与卜邻”之意也。(见剑南诗稿柒“月下醉题”及贰柒“书叹”。)
复次,白氏长庆集壹贰“真娘墓”(自注:墓在虎丘寺。)云:“真娘墓,虎丘道。不识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霜摧花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雪。”吴地记云:“虎丘山有贞娘墓,吴国之佳丽也。行客才子多题诗墓上。”范锴华笑庼杂笔本顾云美“河东君传”末署:“甲辰七月七日书于真娘墓下。”据此,云美之意殆拘执地方名胜古迹,以为河东君愿死葬苏州之故,仅由于欲与唐之贞娘相比并,则犹未尽窥见河东君平生壮志之所在也。
尤有可注意者,即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柳如是”条云:“甲辰七月七日东海徐宾为葬于贞娘墓下。”(寅恪案:徐宾事迹见松江府志伍陸徐冕传附长子宾传及张应昌国朝诗铎卷首名氏爵里著作目。)夫河东君葬于常熟牧斋墓西数十步秋水阁之后(详见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康熙三年甲辰条后附载),至今犹在,不解公夑何以有此语?岂徐宾曾有此议,未成事实,公夑遂误认为真事耶?若徐氏果有此议者,则其意亦与云美相似矣。
抑更有可论者,即关于半塘雪诗两首之内容是也。牧斋为文赋诗,韩杜之外,兼崇欧苏,半塘雪诗一题既是和苏,自必与东坡诗集有密切关系。牧斋平生虽习读苏诗,然掸题咏物仍当以分类之本为便。寅恪昔年笺证白香山新乐府,以为七德舞一篇乃用吴兢贞观政要为骨干。其理由已详证释之矣。东坡之诗今古流传,版本甚多,牧斋富有藏书,所见旧本自必不少。检钱遵王述古堂书目贰诗集类载“东坡集王梅溪注二十卷”(参瞿凤起君编虞山钱遵王藏书目录汇编柒集部诗集类)天禄琳瑯书目陸元版集部载:“增刊校正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宋苏轼著,王十朋集注,刘会孟批点,二十五卷。元柯九思藏本,明项元汴、本朝季振宜俱经收藏。”近年涵芬楼影印之宋务本堂刊本即同此分类之本。但天禄琳瑯本既经季沧苇收藏,季氏之书与钱遵王牧斋直接间接相涉,则牧斋赋半塘雪诗曾取用此本,颇有可能。绛云楼书目中未载此书,牧斋殆以其为坊贾编撰,殊有脱误,弃不收录耶?牧斋固是博闻强记之人,但赋半塘雪诗究以分类之本较为省力。吾国类书之多与此甚有关系,茲以轶出范围,可置不论。此题两首虽同为咏雪之诗,然细绎之,其主旨所在实有分别,前首指河东君与己身之关系,后首指周延儒与己身之关系。茲请依次略论之。
“半塘雪诗”前首第贰句“萦席回帘拥钿车”出谢惠连“雪赋”“未萦盈于帷席”。又“萦”字与后引“次韵晏殊壬午元日雪诗”第伍句“试妆破晓萦香粉”之“萦”字有关,“钿车”又与后引再次晏韵诗第贰句“油壁车应想玉珂”之“油壁车”及后引“献岁书怀”第壹首第壹句“香车帘阁思葱龙”之“香车”相涉。第壹联“匝地杨枝联玉树,漫天柳絮搅琪花”,“杨柳”为河东君之姓,下句可参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柒“雨雪”类“癸丑春分后雪”诗“却作漫天柳絮飞”及有学集拾红豆诗贰集“后秋兴”八首之二“漫天离恨搅杨花”,其指河东君而言,辞语明显,实此首之主旨也。
第贰联“熏炉昵枕梁王赋,蜡烛裁书学士家”,上句钱遵王注已引文选壹叁谢惠连“雪赋”“愿低帷以昵枕,念解佩而褫绅”,可不赘释,下句似用宋祁修唐书事。魏泰东轩笔录壹壹云:“嘉祐中禁林诸公皆入两府。是时包孝肃公拯为三司使,宋景公祁守益州。二公风力名次最著人望,而不见用。京师谚语曰:拨队为参政,成群作副枢,亏他包省主,闷杀宋尚书。明年包亦为枢密副使,而宋以翰林学士承旨召。景文道长安,以诗寄梁丞相,略曰:梁王赋罢相如至,宣室釐残贾谊归。盖谓差除两府,足方被召也。”同书壹伍云:“宋子京博学能文章,天资蕴藉,好游宴,以矜持自喜。晚年知成都府,帯唐书于本任刊修,每宴罢浴漱毕,开寝门,垂帘,燃二椽烛,媵婢夹侍,和墨伸纸,远近观者皆知尚书修唐書矣,望之如神仙焉。”盖牧斋平生自负修史之才,又曾分撰神宗实录,并著有太祖实录辨证五卷(详见初学集首程嘉穟序及同书壹佰至壹佰伍“太祖实录辨证”并葛万里编牧斋先生年谱天启元年辛酉条、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天启元年辛酉条及五年乙丑条等),其以宋景文修唐书为比,颇为适合。
又宋诗“梁王赋罢相如至”亦于牧斋有所启发。所以有此推测者,一因上句用谢惠连“雪赋”“低帷昵枕”之典。此赋首有:“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梁王不悦,游于兔园。乃置旨酒,命宾友,召邹生,延枚叟,相如末至,居客之右。俄而微霰零,密雪下,王乃歌北风于卫诗,咏南山于周雅,授简于司马大夫曰:抽子秘思,骋子妍辞,侔色揣称,为寡人赋之。”二因魏氏引景文诗有“梁王赋罢相如至”之句与雪事间接相关。三因牧斋此首七八两句用欧阳永叔咏雪故事,而欧宋同是学士,又同为修唐书之人(除宋史欧宋两人本传外,可参涵芬楼百衲本新唐书壹高祖纪及柒陸后妃传等所署欧宋官衔)。四因宋子京在当时负宰相之望,而未入两府,与牧斋身世遭遇相类。五因景文修唐书时垂帘燃烛,媵婢夹侍,河东君亦文亦史,为共同修书最适当之女学士。初学集卷首载萧士玮读牧翁集七则之五云:“钱牧老语余言:每诗文成,举以示柳夫人,当得意处,夫人辄凝睇注视,赏咏终日。其于寸心得失之际,铢两不失毫发。余尝以李易安同赵德甫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则举杯大笑,或至茶覆怀中,不得饮而起。每思闺阁之内,安得有此快友,而夫人文心慧目,妙有识见似此,易安犹当让出一头地。惟朝云谓子瞻一肚皮不合时宜,此语真为知己。然则公与柳夫人,故当相视而笑也。”可以为证。虞山受老(此归恒轩恭上其师之尊号。今从之,盖所以见即在当日,老而不死之老,已不胜其多矣)掸笔时据此五因,遂不觉连想揉合构成此联下句“燃烛裁书学士家”之辞欤?
或谓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肆妇女类“赵成伯家有丽人,仆忝乡人,不肯开樽,徒吟春雪美句,次韵一笑”诗“试问高吟三十韵,何如低唱两三杯”句下自注云:“世言检死秀才,衣帯上有雪诗三十韵。又云,陶穀学士买得党太尉家妓(寅恪案:党太尉即党进,事迹见宋史贰陸拾本传),遇雪,陶取雪水烹团茶,谓妓曰:党家应不识此。妓曰:彼鹿人,安有此?但能于红绡暖帐中浅斟低唱,吃羊羔儿酒。陶默然惭其言。”据此,则牧斋所谓学士指陶穀,或即东坡,但寅恪以陶苏典故中俱无“燃烛裁书”之事,此说未必有当也。
第柒句“却笑词人多白战”出六一居士外集“雪”七古题下自注:“时在颖州作。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等字,皆请勿用。”并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柒雨雪类“聚星堂雪”序云:“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祷雨张龙公,得小雪,与客会饮聚星堂。勿忆欧阳文忠公作守时,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尔来四十余年,莫有继者。仆以老门生继公后,虽不足追配先生,而宾客之美,殆不减当时。公之二子,又适在郡,故辄举前令,各赋一篇。其诗云:(上略。)”及同书同卷“江上值雪,效欧阳体限不以盐玉鹤鹭絮蝶飞舞之类为比,仍不使皓白洁素等字,次子由韵”云:(诗略。)第捌句“腰间十韵手频叉”,“十韵”之出处恐是指六一居士集壹叁“对雪十韵”诗,至“腰间”一语,或即用上引东坡诗“试问高吟三十韵”句自注中“世言检死秀才,衣帯上有雪诗三十韵”之典也。俟考。
“半塘雪诗”后首第壹句“方璧玄珪密又纤”当出文选壹叁谢惠连“雪赋”“既因方而为珪,亦遇圆而成璧”,但牧斋诗语殊难通解,岂由尚书禹贡有“禹锡玄圭,吿厥成功”及此首第柒句“高山岁晚偏头白”用刘禹锡诗“雪里高山头白早”语,因而掺混,误“圆”为“玄”,并仿文选壹陸江文通“别赋”“心折骨惊”之例,造成此句耶?揆以牧斋平日记忆力之强,似不应健忘如此,颇疑此首第壹联“从教镜里看增粉,不分空中拟撒盐”,表面用闺阁典故及东坡“癸丑春分后雪”诗“不分东君专节物”句(见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柒雨雪类),实际指己身与周延儒之关系,故下句暗用尚书伪古文“说命”下“若作和羮,尔惟盐梅”之语,意谓从教玉绳作相,而己身不分入阁也,当赋诗之时心情激动,遂致成此难解之句欤?此首第柒句及第捌句“只许青松露一尖”,用论语子罕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语,盖以己身与阳羡相对照,意旨亦明显矣。
关于戈庄乐事迹,可参初学集肆叁“保砚斋记”及同书捌贰“庄乐居士命工采画阿弥陀佛偈”等,并前论牧斋致李孟芳札欲绝卖汉书与毛子晋事,及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叁贰画家门云“戈汕字庄乐。画法钩柒细密,虽巨幅长卷,石纹松针,了了可辨。尝造蝶几,长短方圆,惟意所裁。叠则无多,张则满室。自二三客至数十,皆可用。亦善吟”并郏兰坡抡逵虞山画志贰云“戈汕字庄乐,能诗,善篆籀”等条。
总之,戈氏此时当留居常熟,故牧斋赋诗亦在崇祯十四年冬季出游归家度岁之时也。
又“辛巳除夕”诗,前已据其七八两句谓牧斋别河东君于苏州,独还家度岁。此诗第壹联“昵枕熏香如昨夜,小窗宿火又新年”,乃追忆庚辰除夜偕河东君守岁我闻室中之事,上句指“辛巳元日”诗“茗碗熏炉殢曲房”之句。第贰联“愁心爆竹难将去,永夕缸花只自圆”,下句指“〔辛巳〕上元夜泊舟虎丘西溪,小饮沈璧甫斋中”柳诗“银缸当夕为君圆”,钱诗“烛花如月向人圆”。至此诗第贰句“画尽寒灰拥被眠”,亦指辛巳上元夜钱诗“微雪疏帘炉火前”句。总而言之,“辛巳除夕”诗为今昔对比之作。景物不殊,人事顿异,牧斋掸笔时,其离合悲欢之感可以想见矣。
茲移录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崇祯十五年壬午元日至清明牧斋所作诗于下,盖以释证牧斋此时期内由常熟至苏州迎河东君返家并略述与惠香一段故事也。
“壬午元日雨雪,读晏元献公壬午岁元日雪诗,次韵”云:
九天冻雨合银河,一夜飞霙照玉珂。飏絮柳催旙胜早,薄花梅入剪刀多。寒威尽扫黄巾垒,杀气平填黑水波。漫忆屯边饶铁甲,西园钟鼓意如何。
“次前韵”云:
玉尘侵夜断星河,油璧车应想玉珂。历乱梅魂辞树早,迷离柳眼著花多。试妆破晓萦香粉,恨别先春罩绿波。一曲幽兰正相俪,熏炉明烛奈君何。
“献岁书怀”二首其一云:
香车帘阁思葱笼,旋喜新年乐事同。兰叶俏将回淑气,柳条刚欲泛春风。对题酒瓮掸重碧,嘱累花旙护小红。几树官梅禁冷蕊,待君佳句发芳丛。
其二云:
香残漏永梦依稀,网户疏窗待汝归。四壁图书谁料理,满庭兰蕙欲芳菲。梅花曲里催游骑,杨柳风前试夹衣。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羨群飞。
寅恪案:上列四诗,第壹首指周延儒,其余三首则为河东君而作。牧斋此时憎鹅笼公而爱河东君,其在明南都未倾覆以前不必以老归空门为烟幕弹,然早已博通内典,于释氏冤亲平等之说必所习闻。寅恪尝怪玉溪生徘徊牛李两党之间,赋咏柳枝燕台诸句,但检其集中又有“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之语(见李义山诗集下“北青萝”),可见能知而不能行者匪独牧斋一人,此古今所同慨也。
前论牧斋半塘雪诗,前首指河东君与己身之关系,后首指周延儒与己身之关系。次韵晏同叔壬午元日雪诗指鹅笼公,次前韵诗则为河东君而作。由是言之,此两首即补充半塘雪诗之所未备者。壬午元日诗七八两句“漫忆屯边饶铁甲,西园钟鼓意如何”,钱遵王注已引魏泰东轩笔录以释之,自可不赘。第贰句“一夜飞霙照玉珂”之“玉珂”,用岑嘉州“和祠部王员外雪后早朝即事”诗“色借玉珂迷晓骑,光添银烛晃朝衣”之典(见全唐诗第叁函岑参肆),乃指京师百官早朝而言(玉绳时为首辅,应居班首),“次前韵”第贰句“油壁车应想玉珂”之“玉珂”,用李娃传“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之典,乃指如汧国夫人身份之河东君言,且暗以坠鞭之人自许。故“玉珂”二字虽两诗同用,然所指之人各殊,牧斋赋诗精切,于此可证。第贰联上句“黄巾”指李张,下句“黑水”指建州,盖谓玉绳无安内攘外之才,今居首辅之位,亦即“病榻消寒杂咏”第壹叁首“都将柱地擎天事,付与搔头拭舌人”之意也。
关于“次前韵”诗专为思念河东君而作,自不待言,故钱遵王注本全无诠解,亦不足怪。茲略释之。其实皆浅近易知之典,作此蛇足,当不免为通人所笑也。唯有可注意者,即牧斋虽博涉群籍,而此诗则多取材文选,岂以河东君夙与几社名流往还,熟精选理,遂不欲示弱耶?
第壹联上句之“梅魂”指己身,见前论河东君“寒柳”词及论牧斋“我闻室落成,迎河东君居之”诗等节。“辞树早”即去国早之意。下句“柳眼”指河东君,见前引河东君次韵答牧斋“冬日泛舟”诗。“著花多”即“阅人多”之意。综合言之,自伤中年罢斥,并伤河东君亦适人稍晚,虽同沦落,幸得遇合,悲喜之怀可于十四字中窥见矣。
第贰联“试妆破晓萦香粉,恨别先春罩绿波”,上句用玉溪生“对雪”七律二首之二“忍寒应欲试梅妆”(见李义山诗集上)。“忍寒”颇合河东君性格,又义山此首结语云“关河冻合东西路,肠断斑骓送陆郞”,尤与钱柳当日情事相合。此联上句又用秦仲明诗“惹砌任他香粉妒,萦丛自学小梅娇”(见全唐诗第拾函秦韬玉“春雪”七律),“萦”字复出谢氏“雪赋”,且秦氏之题为“春雪”,亦颇适当。又“香”字或与惠香有关。下句用文选壹陸江文通“别赋”:“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先春”者,牧斋于崇祯十四年岁暮别河东君于苏州,而十五年立春又在正月初五日也。(见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第柒第捌两句“一曲幽兰正相俪,熏炉明烛奈君何”,用谢氏“雪赋”“楚谣以幽兰俪曲”及“燎熏炉兮炳明烛”。“奈君何”者,离别相思之意。“君”则“河东君”之“君”,非第二人称之泛指也。
关于“献岁书怀”一题,其为河东君而作亦不待言。第壹首除第陸句“嘱累花旙护小红”,用杜少陵“秋野”五首之三“稀疏小红翠,驻屐近微香”之“香”字(见杜工部集壹肆),或指惠香。其余皆不难解,无烦释证也。第贰首第叁句“四壁图书谁料理”,自是非牧斋藏书之富而河东君又为能读其藏书之人不足以当此语,前引顾云美“河东君传”略云“为筑绛云楼于半野堂之后,房栊窈窕,绮疏青琐,旁龛古金石文字,宋刻书数万卷。君于是乎俭梳靓妆,湘帘棐几,煮沈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讹,间以调谑,略如李易安在赵德甫家故事”及萧伯玉“读牧翁集”七则之五,可以证知也。
第柒捌两句“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则为纪当日之事实。茲略考论之于下。
冒辟疆影梅庵忆语壹云:
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寅恪案:“姬”指董小宛),则仍滞黄山。许忠节公赴粤任,(寅恪案:“许忠节公”指如皋许直字若魯,明南都谥忠节者,事迹见明史贰陸陸及査继佐国寿录壹本传并明诗综柒贰小传等。“赴粤任”者,盖指其赴广东惠来县知县任也。)与余联舟行。偶一日赴饮归,谓余曰:此中有陈姬某(寅恪案:“陈姬某”指陈圆圆),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余佐忠节治舟,数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是日宴,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呀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风雨忽作,必欲驾小舟去。余牵衣订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能越旦偕我游否?则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云:南岳归棹,当迟子于虎翏丛桂间,盖计其期八月返也。余别去,恰以观涛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调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便讯陈姬,则已为窦霍家掠去。闻之慘然。及抵阊门,水涩舟胶,去浒关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之叹。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去者,赝某也。某之匿处,去此甚迩,与子偕往。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阁也。相视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芳约者耶?曩感子殷勤,以淩遽不获订再晤。今几入虎口得脱,重晤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复长斋,茗碗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余以老母在舟,缘江楚多梗,率健儿百余护行,皆住河干,瞿瞿欲返。甫黄昏而炮械震耳,击炮声如在余舟旁。亟星驰回,则中贵争持河道,与我兵斗,解之始去。自此余不复登岸。越旦,则姬淡妆至,求谒吾母太恭人。见后,仍进订过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见。卒然曰: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辞。余笑曰:天下列此易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闲步耳。子言突至,余甚讶。即果尔,亦塞耳坚谢,无徒误子。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君堂上画锦旋。余笑云:若尔,当与子约。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即席作八绝句付之。归历秋冬,奔驰万状。至壬午仲春,都门政府,言路诸公,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先报。余时正在毘陵,闻音如石去心,因便过吴门慰陈姬。盖残冬屡趣余,皆未及答。至则十日前复为穿着窦霍门下客以势逼去。先吴门有匿之者,集千人哗劫之。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余至,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
陈维崧妇人集云:
姑苏女子圆圆,(冒褒注:“字畹芬。”)戾家女子也,色艺擅一时。如皋冒先生常言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鬟,难其选也。惠心纨质,澹秀天然,生平所觏,则独有圆圆耳。崇祯末年戚畹武安侯劫置别室中。侯武人也,圆圆若有不自得者。(寅恪案:“武安侯”指田弘遇。盖汉武帝舅田蚡封武安侯。见史记壹佰柒、汉书伍贰田蚡传。此借用古典也。)
张潮虞初新志壹壹陸“圆圆传”云:
圆圆陈姓,玉峰歌妓也,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崇祯癸未岁,总兵吴三桂慕其名,赍千金往聘之,已先为田畹所得。时圆圆以不得事吴怏怏也,而吴更甚。田畹者,怀宗妃之父也,年耄矣。圆圆度流水高山之曲以歌,畹毎击节,不知其悼知音之希也。
钮琇觚剩燕剩“圆圆传”云:
明崇祯末,流氛日炽,秦豫之间关城失守,燕都震动,而大江以南阻于天堑,民物晏如,方极声色之娱,吴门尤甚。有名妓陈圆圆者,容辞闲雅,额秀颐丰,有林下风致。年十八,隶籍梨园。每一登场,花明雪艳,独出冠时,观者魂断。维时田妃擅宠,两宫不协,烽火羽书相望于道。宸居为之憔悴。外戚周嘉定伯〔奎〕以营葬归丧(参明史叁佰周奎传),将求色艺兼绝之女,由母后进之,以纾宵旰忧,且分西宫之宠(寅恪案:“西宫”指田妃),因出重赀购圆圆,载之以北,纳于椒庭。一日侍后侧,上见之,问所从来。后对左右供御,鲜同里顺意者。茲女吴人,且娴昆伎,令侍栉舆耳。上制于田妃,复念国事,不甚顾。遂命遣还。故圆圆仍入周邸。
吴诗集览柒上“圆圆曲”后附马孝升之言曰:
嘉定伯已将圆圆进。未及召见,旋因出永弄宫人,贵妃遂窜名籍中,出付妃父田弘遇家,而吴〔三桂〕于田席上见之也。
寅恪案:冒襄于崇祯十五年壬午二月在常州得其父起宗量移之耗,始赴苏州,慰答陈圆圆。及抵吴门,则圆圆已于十日前为外戚门下客以势逼去。又辟疆于前一年,即崇祯十四年辛巳八月十五日在杭州得闻外戚豪家掠去赝鼎之陈圆圆。此两点甚可注意,盖取牧斋“献岁书怀”二首之二第柒捌两句“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羨群飞”,及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列于“催妆词”四首后“燕誉堂秋夕”七律前之“田国戚奉诏进香岱岳。渡南海,谒普陀。还朝,索诗为赠”一首,参合时日地域人事三者考之,始知其间实有未发之覆也。
牧斋赠田弘遇诗云:
戚臣衔命报禖祥,玉节金函出尚方。天子竹宫亲望拜,贵妃椒室自焚香。鲸波偃作慈云色,蝗气销为瑞日光。岱岳山呼那得并,海潮音里祝吾皇。
国榷玖捌云:
壬午崇祯十五年七月己巳朔癸未皇贵妃田氏薨,辍朝三日。(寅恪案:癸未为十五日,但王誉昌崇祯宫词“粉瘦朱愁卧绮栊”一首吴理注云:“七月十六日妃嘱托外家兄弟,而殁。”差误一日,恐因吴理依据妃薨后次日发表之文告所致耶?)妃父田弘遇,尝任千总,妻吴氏,倡也。养妃为女,能书,最机警。居承乾宫。丁丑旱,上斋宿武英殿半月,俄欲还宫,妃遣人辞曰:政妾诞日,不宜还也。(参崇祯宫词下“桑林终日望云霓”一首注。)庚辰辛巳间,太监曹化淳买江南歌姬数人,甚得嬖,累月不见妃。妃疏谏,上曰:数月不见卿,学闻大进。歌舞一事,祖宗朝皆有之,非自朕始也。(寅恪案:孺木此节所记,可参影梅庵忆语中所述崇祯十四年中秋在杭州得闻假陈圆圆被劫北行事,及觚剩“圆圆传”载周后对崇祯帝之谓圆圆吴人,且娴昆伎节,并崇祯宫词“宵旰殷忧且暂开”一首注等。)及薨,上悼恤有加。
牧斋赠田弘遇诗乃敷衍酬应之作,在初学集中实居下品,可不录存,但吾人今日转借此诗得以判决当时一重公案,亦殊不恶。依“禖祥”及“贵妃”之语,知弘遇此虽称进香岱岳,然实兼为其女田贵妃往普陀礼拜观音,祈求子息繁衍,并祷疾病痊愈。世传普陀为观音居处,由来已久,茲不必深考。检图书集成历象汇编岁功典伍肆夏季部汇考江南志“吴县”条:“六月十九日为观音成道,进香榰硎。”故弘遇于崇祯十四年六月十九日进香完毕后由普陀还京复命,其向牧斋索诗之时当在七月间,因此诗列于六月七日即钱柳茸城结缡诗之后,已过七夕不久所赋之“燕誉堂秋夕诗”之前故也。今此可笑可厌之诗其作成时间既可约略推定,则发生一疑问,即牧斋是时热中进取,交结戚畹,似无足怪,但弘遇为武人,应不解牧斋文章之佳妙,何以忽向之求诗?殆借此风雅之举,因便与牧斋有所商询。
列朝诗集闰肆杨宛小传云:
杨宛字宛叔,金陵名妓也,能诗有丽句,善草书。归苕上茅止生。止生重其才,以殊礼遇之。宛多外遇,心叛止生。止生以豪杰自命,知之而弗禁也。(寅恪案:此点与牧斋之待河东君者相同。岂牧斋亦自命为豪杰耶?一笑!又止生之目宛叔为“内子”,与牧斋亦相同。见下引朱竹垞所记。)止生殁,国戚田弘遇奉诏进香普陀,还京,道白门,谋取宛而纂其赀。宛欲背茅氏他适,以为国戚可假道也,尽槖装奔焉。戚以老婢子畜之,俾教其幼女。戚死,复谋奔刘东平。(寅恪案:“刘东平”指刘泽清。)将行,而城陷,乃为丐妇装,间行还金陵,盗杀之于野。宛与草衣道人为女兄弟,道人屡规切之,宛不能从。道人皎洁如青莲花,亭亭出尘,而宛叔终坠落淤泥,为人所姗笑。不亦伤乎?(寅恪案:此条下所选宛叔诗有“即事二首寄修微”一题。同书同卷所选草衣道人王微诗有“近秋怀宛叔”、“冬夜怀宛叔”、“怀宛叔”、“过宛叔梦阁”、“梦宛叔”等题,可证牧斋“宛与道人为女兄弟,道人屡规切之”之语为不虚矣。)
明诗综玖捌杨宛小传下附〔静志居〕诗话略云:
〔茅〕止生得宛叔,深赏其诗,序必称内子。既以谴荷戈,则自诩有诗人以为戍妇。兼有句云:家传傲骨为迂叟,帝赍词人作细君。可云爱惜之至。其行楷特工,能于瘦硬中逞姿媚,洵逸品也。
列朝诗集闰肆“草衣道人王微”小传略云:
微字修微,广陵人,七岁失父,流落北里。长而才情殊众,扁舟载书往来吴会间。所与游皆胜流名士。已而忽有警悟,皈心禅悦。布袍竹杖,游历江楚。归而造生圹于武林,自号草衣道人,有终焉之志。偶过吴门为俗子所奸,乃归于华亭颍川君。(寅恪案:“颍川君”指许誉卿。)颍川在谏垣,当政乱国危之日,多所建白,抗节罢免,修微有助焉。乱后,相依兵刃间,间关播迁,誓死相殉。居三载而卒。颍川君哭之恸。君子曰:修微青莲亭亭,自拔淤泥,昆冈白璧,不罹劫火,斯可谓全归,幸也。修微樾馆颍数卷,自为叙曰:生非丈夫,不能扫除天下,犹事一室,参诵之余,一言一咏,或散怀花雨,或笺志山水,喟然而兴,寄意而止,妄谓世间春之在草,秋之在叶,点缀生成,无非颍也。颍如是可言乎?不可言乎?
明诗综玖捌王微小传云:
微字修微,扬州妓。皈心禅悦,自号草衣道人。初归归安茅元仪,晚归华亭许誉卿,皆不终。
张岱石匮书后集戚畹世家门“田弘遇”条云:
田弘遇广陵人,毅宗田贵妃兄也,(寅恪案:张氏作“兄”而不作“父”,恐是传闻之误。)封都督。妃有宠,弘遇窍弄威权,京城侧目。南海进香,携帯千人,东南骚动。闻有殊色,不论娼妓,必百计致之,遣礼下聘必以蠎玉珠冠,饮以姬侍。入门三四日即贬入媵婢,鞭笞交下。进香复命,歌儿舞女数百人礼币方物载满数百余艘。路中凡遇货船客载,卤掠一空。地方有司不敢诘问。崇祯十五年田妃死,宠遇稍衰。又以弱妹送入宫闱,以备行幸。甲申国变,不知所终。
枣林杂俎和集丛赘“田弘遇”条云:
弘遇挟势黩横,朝贵造请,权出嘉定周氏上。辛巳来江南,过金陵,收子女异亡算。故太学吴兴茅元仪妾杨宛,本吴娼也,善琴书,弘遇至茅氏,求出见,即胁以归。壬午道临清,几陷敌,潜免。八月贵妃薨,稍敛戢。明年奏进其少女,年十四,有殊色,从杨宛学琴,曲不再授。先帝纳之,数日不朝。
王士祯池北偶谈壹壹“张文峙”条(参金匮山房本有学集叁贰“明士张君文峙墓志铭”)云:
张可仕字文寺,更字文峙,字紫澱。楚人,家金陵。能诗,与归安茅元仪善。茅死,有姬杨宛,以才色称。戚畹田弘遇欲得之,以千金寿文寺,求喻意。文寺绝弗与通。
据此,田弘遇实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秋间由普陀进香复命过南京时取杨宛叔以归。弘遇之待宛叔,可与张陶庵所记相印证也。揆以钱茅交谊之笃挚,牧斋必不至如郦况之卖交,而为张紫澱之所不为者。但受之当时号称风流教主,尤在与河东君发生关系之后,韵事佳话流传远近,弘遇固非文士,若无专家顾问则无以品题才艺之名姝,牧斋之被田弘遇访问或即在此际。盖此际宫中周后袁妃皆与田妃竞宠,田以解音乐,工书画,容色之外,加以艺能,非周袁所可及。此点姑不广引,即观吴骏公永和宫词(见梅村家藏稿叁)云“雅步纤腰初召入,钿合金钗定情日。丰容盛貎固无双,蹴踘弹棋复第一”、“杨柳风微春试马,梧桐露冷暮吹箫”,及王誉昌著吴理注崇祯宫词有关田妃诸条,可以证知。惟是时田妃已久病,其父自应求一色艺兼备之替人以永久维持其家族之恩宠。弘遇当时或者询求牧斋以江左名姝中孰为最合条件者,恐田先举宛叔询钱,非由牧斋之推荐也。
又据冒辟疆于崇祯十四年中秋日在杭州得闻假陈圆圆被劫一事言之,则田弘遇此次名为往南海普陀进香,实则在江南采进佳丽,亦可称天宝中之花鸟使。更由是推论,田弘遇本人于崇祯十四年自身在江南访求佳丽外,次年亦可遣其门客代任此事。田弘遇既有此种举动,周后之父周奎亦应有类似行为。钮玉樵所记谓崇祯十五年春陈畹芬之被劫出于周奎,与陈其年陆次云所言田弘遇十五年春使人夺取圆圆北行者,有所不同。马孝升作调停之说,谓周氏先夺畹芬,后又归田氏,月所实于田邸遇见畹芬也。(寅恪昔年尝见三桂叛清时招诱湖南清将手札,署名下钤一章,其文为“月所”二字。初视之,颇不能解,后始悟“所”字本义为“代木声”。见说文解字斤部。旧说谓月中斫桂者为吴刚。见酉阳杂俎天咫类。故三桂之称“月所”与其姓名相关应。吴氏之以“月所”为称,不知始于何时,若早有之,则可谓后来杀明永历帝即桂王之预兆。若桂王被害以后更用此章,是以“斫桂”自许,狠毒无耻,莫以复加,当亦洪亨九之所不为者也。清史稿肆捌拾吴三桂传云:“字长伯。”“月所”之称,世所罕知,因附记于此,以供参考。)其说自亦可通。鄙意此重公案个性之真实,即崇祯十五年春在苏州劫陈圆圆者为周奎抑或田弘遇之门客,虽难考定,然通性之真实,即当日外戚于崇祯十四五年间俱在江南访求佳丽,强夺豪取,而吴会之名姝罹此浩劫者应不止宛叔畹芬一二人而已。然则牧斋“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之语,盖有不胜感幸之意存于其间,今日读此诗之人能通解其旨意者恐不多矣。
复检龚鼎孶定山堂诗集叁“金阊行为辟疆赋”云:“共请故人陈夙昔,十年前作金阊客。朱颜锦瑟正当楼,妙舞清歌恒接席。是时江左犹清平,吴趋美人争知名。珊瑚为鞭紫骝马,嫣然一笑逢倾城。虎邱明月鸳鸯桨,经岁烟波独来往。茶香深夕玉纤纤,隋珠已入秦箫掌。窦霍骄奢势绝伦,雕笼翡翠可怜身。至今响屐廊前水,犹怨宁萝溪上春。”芝麓之诗又有“忆君四十是明朝”句,是此篇乃顺治七年庚寅所作。(参影梅庵忆语“客春三月欲长盐官”条所述。“客春三月”指顺治七年三月也。)上溯十年之前,即崇祯十四年辛巳,正是杨宛叔及假陈畹芬为外戚豪家劫载北行之岁,次年春真陈沅又被戚畹门客掠夺赴京,故龚芝麓及张陶庵所述崇祯十四、五年间外戚侯家在江左访取佳丽事,可与牧斋“献岁书怀”诗相证,而龚诗“窦霍骄奢势绝伦,雕笼翡翠可怜身”,乃钱诗“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之注脚也。
寅恪偶发见关于杨宛叔最有趣之资料,即杨龙友文洵美堂诗集肆“杨宛叔四十寿”七律一首。茲参合其他材料略论之,以备一重公案。
其诗云:
瑶岛神仙谪碧空,奇才屈作女英雄。文成五彩争娲石,笔擅千秋夺卫风。曾把兵符生敌忾,尝持桴鼓佐军戎。蛾眉剑侠非闲气,闲气生成付令公。
寅恪案:此诗列于“寿眉公老师八十初度”七律前第肆题。据前引眉公子梦莲所撰其父年谱,眉公八十为崇祯十年丁丑,是宛叔在眉公八十生日以前其年约为四十。
列朝诗集丁壹叁下“茅待诏元仪”小传云:
止生好谭兵,通知古今用兵方略及九边阨塞要害。口陈手画,历历如指掌。东事急,慕古人毁家纾难,慨然欲以有为。高阳公督师,以书生辟幕僚,与策兵事,皆得要领。尝出塞相视红螺山,七日不火食,从者皆无人色,止生自如也。高阳谢事,止生亦罢归。先帝即位,经进武备志,且上言东西夷情、闽粤疆事及兵食富强大计。先帝命待诏翰林。寻又以人言罢。己巳之役,高阳再出视师,半夜一纸催出东便门,仅随二十四骑,止生腰刀匹马以从。四城既复,牒授副总兵,治舟师,略东江。旋以兵哗下狱,戍漳浦。东事益急,再请募死士勤王,权臣恶之,勒还不许。蚤夜呼愤,纵酒而卒。
夫宛叔之奔田国戚在崇祯十四年辛巳,据龙友“寿宛叔四十”诗题,可知是时年过四十,宜乎田氏“以老婢子畜之”。孙承宗以大学士资格出镇山海经略蓟辽,第壹次在天启二年壬戌至五年乙丑,第贰次在崇祯二年己巳至四年辛未,(见明史贰伍拾孙承宗传,列朝诗集丁壹壹“少师孙文正公承宗”小传及初学集肆柒上下两卷“孙公行状”。)止生之得罪遣戍漳浦在孙氏第贰次经略蓟辽之后,眉公八十生日之前,斯时间之约略可以推定者。龙友诗末二句盖以宛叔比红拂,李靖比止生,或更疑以孙高阳比杨素,然宛叔非出自孙家,比拟不伦,或说未谛也。(见太平广记壹玖叁虬髯客传。又可参新唐书宰相表上贞观二年戊子栏所载:“庚午刑部尚书李靖检校中书令。”及同书陸柒李靖传并隋书壹捌杨素传。)
又初学集壹柒“茅止生挽词”七绝十首,其四云:
千貔貅拥一书生,小袖云蓝结队行。鞍马少休歌舞歇,西玄青鸟恰相迎。(自注:“君有西玄青鸟记,记其妾陶楚生登真降乩之事。”)
其八云:
明月西园客散时,钱刀意气总堪悲。白头寂寞文君在,泪湿芙蓉制诔词。(自注:“钟山杨宛叔制石民诔词,甚工。”)
寅恪案:前一首“云蓝”二字遵王无释。检萨天锡都剌雁门集壹“洞房曲”云:“峭寒暗袭云蓝绮,鲛帐愔愔夜如水。”牧斋殆用此典。“西玄”之本事见遵王注,茲不备引。牧斋此诗可证止生崇祯二年出塞时宛叔实曾随从也。
后一首第贰句遵王无释,实出乐府诗集肆壹“白头吟本辞”“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之语。第叁句据西京杂记叁所云“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牧斋诗“白头”二字自是指“白头吟”而言,盖止生卒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宛叔是时虽为年过四十之半老徐娘,但其发当尚未苍白。恐后人误会牧斋诗旨,故特辨之。又有学集柒高会堂诗集“茸城惜别辊兼典霞老订看梅之约”诗“许掾来何暮,徐娘发未宣”一联,遵王注云:“陆德明易说卦释文,寡发如字,本又作宣,黑白杂为宣发。”考此诗作于顺治十三年丙申(见高会堂诗集牧斋自序),是岁河东君年三十九,与宛叔制石民诔词时年岁约略相当,河东君发既未宣,则宛叔之发亦应如是,且古今明姝无不善于修饰,即使宣发亦可染刷,此乃牧斋挽止生诗“白头文君”句实指“白头吟”言之旁证也。第肆句遵王注虽已引西京杂记,但只释“诔词”,而不及“芙蓉”。检西京杂记贰,此条复有“〔文君〕脸际常若芙蓉”之语,故牧斋诗“泪湿芙蓉”一辞巧妙工切,遵王似未能知也。
又顾云美“河东君传”云:
崇祯庚辰冬扁舟访宗伯,幅巾弓鞋,着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潇洒,有林下风。宗伯大喜,谓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杨宛叔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专国士名姝之目?
寅恪案:世说新语品藻类云:“诸葛瑾弟亮及从弟诞,并有盛名,各在一国,于时以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然则当明之季年,江左风流佳丽柳如是王修微杨宛叔三人,钱受之得其龙,许霞城得其虎,茅止生得其狗。王杨终离去许茅,而柳卒随钱以死,牧斋于此殊足自豪,亦可使当日及后世为河东君作传者不必如列朝诗集之曲笔为王杨讳也。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八)

 
抑更有可附论者,有学集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及三十八云:
夜静钟残换夕灰,冬缸秋帐替君哀。汉宫玉釜香犹在,吴殿金钗葬几回。旧曲风凄邀笛步,新愁月冷拂云堆。梦魂约略归巫峡,不奈瑟琶马上催。(自注:“和老杜生长明妃一首。”)
秦淮池馆御沟通,长养妖娆香界中。十指琴心传漏月,千行珮响从翔风。柳矜青眼舒隋苑,桃惜红颜坠汉宫。垂老师师度湘水,缕衣檀板未为穷。(自注:“和刘平山师师垂老绝句。”)
寅恪案:此两首列于“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及“为河东君入道而作”诸诗后。和杜一首为董白作,和刘一首为陈沅作。牧斋所以如此排列者,不独因小宛畹芬与河东君同为一时名姝,物以类聚,既赋有关河东君三诗之后,遂联想并及董陈,亦由己身能如卢家之终始保有莫愁,老病垂死之时聊借此自慰,且以河东君得免昆冈劫火为深幸也。至畹芬本末,梅村之圆圆曲实已详备。其他吴诗所未言及之事,如小说月报第陸卷第壹壹号况夔笙周颐“陈圆圆事迹”所载等,恐多出世人傅会,不必悉为实录也。小宛之非董卾妃自不待言,(详见小说月报第陸卷第玖号及第拾号孟心史森“董小宛考”及明元清系通纪清初三大疑案“世祖出家事考实”。)当时所以有此传说者,恐因“顺治十七年八月壬寅十九日皇贵妃董卾氏薨,辍朝五日。甲辰(甘一日)追封董卾妃为皇后”,及“是岁停秋谳,从后志也”等事(见清史稿伍世祖纪及同书贰贰拾后妃传孝献皇后栋卾氏传等),举国震惊,遂以讹传讹所致也。至董卾妃之问题,亦明末清初辽东汉族满化史中一重公案,茲限于本文范围,故不具论。
又梅村家藏稿贰拾诗后集“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八首之八云:
江城细雨碧桃村,寒食东风杜宇魂。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
此绝后半十四字深可玩味。盖“侯门”一辞,出云溪友议上“襄阳杰”条崔郊诗“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郞是路人”。然则小宛虽非董卾妃,但亦是被北兵劫去,冒氏之称其病死乃讳饰之言欤?此事数十年来考辨纷纭,于此不必多论,但就影梅庵忆语略云:“〔顺治七年〕三月之杪,久客卧雨,怀家正剧,晚霁龚〔孝升〕奉常,〔杜〕于皇,〔吴〕园次过慰,留饮。因限韵各作诗四首,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三鼓别去,余甫着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荊人,不答。复遍觅之,但见荊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旋归,则姬固无恙。因闲述此相告,姬曰:甚异,前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狺狺不休也。讵知梦真而诗签咸来相告哉!”可知辟疆亦暗示小宛非真死,实被劫去也。观牧斋“吴殿金钗葬几回”之语,其意亦谓冒氏所记述顺治八年正月初二日小宛之死(见影梅庵忆语及文艺月刊第陸卷第壹期圣旦编董小宛系年要录等)乃其假死,清廷所发表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董卾妃之死即小宛之死,故云“葬几回”,否则钱诗辞旨不可通矣。
又辟疆影梅庵之名不识始于何时?其命名之由亦不易知。(拜鸳楼本影梅庵忆语略云:“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蚤夜出入,皆烂漫香雪中。姬于含蕊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相受。或隔岁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使冷韵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又云:“姬最爱月,毎以身随升沈为去住。”同书附录叶南雪衍兰“董君小传”云“性爱梅月,妆阁遍植寒香,月夜凭栏,恒至晓不寐”等条,可供参考。)惟薑白石疏影词云“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下归来,化作此花幽独”,适与牧斋“和杜老生长明妃”一首不期冥会,亦奇矣哉!
复次,前第叁章论河东君与宋辕文之关系节,引钱肇鳌质直谈耳述河东君为松江知府所驱,请辕文商决一事。其文云:“案置古琴一张,倭刀一口,问辕文曰:为今之计,奈何?辕文徐应之曰:姑避其锋。如是大怒曰:他人为此言无足怪,君不应尔。我与君自此绝矣。持刀斫琴,七弦俱断。辕文骇愕出。”据钝夫所记及辟疆自述,则畹芬小宛与辟疆之关系亦同河东君之于辕文,辕文负河东君,辟疆复负陈董。辕文为人自不足道,辟疆恐亦难逃畏首畏尾之诮。但陈董柳三人皆为一时名姝,陈董被劫,柳则独免,人事环境前后固不相似,而河东君特具刚烈性格,大异当时遭际艰危之诸风尘弱质如陈董者,实有以致之。吾人今日读牧斋垂死时所赋关涉柳陈董之诗,并取冒钱宋对待爱情之态度以相比较,则此六人,其高下勇怯可以了然矣。
复次,痛史第贰拾种附录“纪钱牧斋遗事”云:
先年郡绅某黄门,尝纳其同年亡友妾。虽本校书,终伤友谊。绅称清流,竟无议之者,亦士大夫之耻也。
寅恪案:“某黄门”疑指许誉卿,“其同年亡友”疑指申绍芳。
板桥杂记中云:
〔卞〕玉京有妹曰敏,颀而白如玉肪,风情绰约,人见之,如立水晶屏也。亦善画兰鼓琴,对客为鼓一再行,即推琴敛手,面发赫。乞画兰,亦止写筱竹枝兰草二三朵,不似玉京之纵横枝叶,淋漓墨沉也。然一以多见长,一以少为贵,各极其妙,识者并珍之。携来吴门,一时争艳,户外屡恒满。乃心厌市嚣,归申进士维久。维久宰相孙,性豪举,好宾客,诗文名海内,海内贤豪多与之游。得敏,益自喜为闺中良友。亡何,维久病且殁,家中替。后嫁一贵官颍川氏,三年病死。
检明史贰壹捌申时行传末云:
孙绍芳,进士,户部左侍郞。
同书贰伍捌许誉卿传略云:
许誉卿字公实,华亭人,万历四十四年〔丙辰〕进士,授金华推官。天启三年征拜吏科给事中。赵南星高攀龙被逐,誉卿偕同列论救,遂捐秩归。庄烈帝即位,起兵科给事中。薛国观讦誉卿及同官沈惟炳东林主盟,结党乱政,誉卿上疏自白,即日引去。〔崇祯〕七年起故官,历工科都给事中。誉卿以资深,当擢京卿,〔谢〕升希〔温〕体仁意,出之南京。先是福建布政使申绍芳欲得登莱巡抚,誉卿曾言之升,升遂疏攻誉卿,谓其营求北缺,不欲南迁,为把持朝政地,并及嘱绍芳事。体仁从中主之,誉卿遂削籍,绍芳逮问,遣戍。
小腆纪传伍陸申绍芳传云:
申绍芳字维烈,长洲人。万历〔四十四年〕丙辰进士,由应天府教授升部郞。出为山东按察副使。累官户部右侍郞。弘光时,起原官。僧大悲之狱,词连绍芳及钱谦益,二人疏辨,获免。
然则霞城与维烈同为万历丙辰进士,公实历任诸科给事中,号为清流,且与绍芳交好。上引列朝诗集王微小传中,牧斋目霞城为“颍川君”,故综合痛史板桥杂记列朝诗集小腆纪传推之,痛史所指“某黄门”殊有为许誉卿之可能。因恐世人读痛史者以“某黄门”为陈子龙,故辨之于此,以俟通人之教正。
初学集贰拾上“留惠香”云:
舞衣歌扇有相随。(余句见前引。下三首类此。)
“代惠香答”云:
桃花自趁东流水。(寅恪案:倪璠注庾子山集肆“咏画屏风”二十四首之九云“流水桃花色,春洲杜若香。”牧斋句出此。)
“代惠香别”云:
春水桃花没定期。(寅恪案:倪注庾集伍“对酒歌”:“春水望桃花,春洲籍芳杜。”牧斋句出此。)
“别惠香”云:
花信风来判去期。
“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其一云:
绿波南浦事悠悠,天上人间尽断愁。却扇风光生帐底,回灯花月在床头。平翻银海填河汉,别筑珠宫馆女牛。试与鸱夷相比并,五湖今日是归舟。
其二云:
绮窗春柳覆鸳鸯,万线千丝总一香。应有光芒垂禁苑,定无攀折到垣墙。宫莺啼处为金屋,海燕栖来即玉堂。最是风流歌舞地,石城山色接吴昌。
其三云:
数峰江上是郞家,翰苑蓬山路岂赊。立马何人论共载,骖鸾有女喜同车。饭抄云母层层雪,笔架珊瑚段段霞。宿世散花天女是,可知天又遣司花。
其四云:
画屏屈戍绮窗深,兰气茶香重幄阴。流水解翻筵上曲,远山偏识赋家心。诗成刻烛论佳句,歌罢穿花度好音。休掷丹砂成狡狯,春宵容易比黄金。
“春游二首”其一云:
踏青车马过清明,薄霭新烟逗午晴。日射夭桃含色重,风和弱柳着衣轻。春禽欲傍钗头语,芳草如当屐齿生。每向东山看障子,不知身在此中行。
其二云:
韶光是处著芳丛,历辘香车辗镜中。拂水涧如围绣帯,石城山作画屏风。柳因莺浅低迷绿,花为春深历乱红。璧月半轮无那好,碧桃树下小房栊。
寅恪案:以上六题共十首,其作成时间当不尽依先后排列。鄙意“代惠香别”及“别惠香”两题实作于“春游二首”之后,因其与“留惠香”及“代惠香答”两题俱为有关一人之诗,且同用一韵,以便利之故遂并合四首为一组耳。所以有此揣测者,据“别惠香”诗之“花信风来判去期”及“春游”二首之一之“踏青车马过清明”等句,证以程大昌演繁露“花信风”条云“三月花开时风名花信风”,及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五年清明为三月六日(郑表或有差误,但所差亦不过一二日也),则知惠香之离常熟返苏州实在十五年三月初六日以后,而“代惠香别”及“别惠香”两题转列于“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以前,其非尽依作成时间先后排列,可以无疑也。
综合言之,此六题十首之诗乃述己身于崇祯十五年初亲往苏州迎接河东君同返常熟,惠香亦伴柳钱至牧斋家,淹留浃月后始独归苏州之一重公案也。关于惠香一组诸诗前已有所论证,茲不烦多述。但于此特可注意者,即“舞衣歌扇且相随”之句盖指惠香此次随伴河东君同来常熟也。
关于“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作成之时间及地点,略有可言者,即前二首作于初发苏州舟中,后二首成于抵常熟家内也。东山酬和集沈璧甫序云“壬午元夕通讯虞山,酬和之诗已成集矣”,末署“崇祯十五年二月望日吴门寓叟沈璜璧甫谨序”,可证崇禎十五年正月十五日以前牧斋尚在常熟。此年二月十日自和合欢诗第壹首末句有“五湖今日是归舟”之语,则牧斋发苏州在二月十日。若其至苏迎河东君在正月下半月者,是留滞吴门未免过久,故假定牧斋往苏亲迎河东君还家实在二月朔以后,初十日以前,虽不中,亦不远矣。
第壹首一二句“绿波南浦事悠悠,天上人间尽断愁”用江文通“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意谓崇祯十四年冬间别河东君于苏州,独自返常熟,今则亲至苏迎之同归,离而复合,其喜悦之情可以想见也。第叁联“平翻银海填河汉,别筑珠宫馆女牛”,上句意谓今与河东君同返常熟,如天上阻隔牛女之河汉已填平,无复盈盈脉脉相望相思之苦矣。下句出处见刘本沛虞书所载“石城在县北五里,阖闾所置美人离宫也”,及“扈城在县北五里,石城东。吴王游乐石城,又建离宫以扈跸,故名”。河东君固是“美人”,我闻室恐不足以当“离宫”,此所以更有绛云楼之建筑耶?
第贰首一二两句“绮窗春柳覆鸳鸯,万线千丝总一香”,不甚易解。检全唐诗第壹函太宗皇帝“咏桃”诗(原注:“一作董思恭诗。”)云:“禁苑春晖丽,花蹊绮树妆。缀条深浅色,点露参差光。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如何仙岭侧,独秀隐遥芳。”惠香名字中当有一“桃”字,其籍贯恐是嘉兴。若此两论点俱不误,则牧斋此两句乃兼指惠香而言欤?第贰联“应有光芒垂禁苑,定无攀折到垣墙”,上句出太平广记壹玖捌“白居易”条引云溪友议。(参孟棨本事诗事感类“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条,其文云:“唐白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为杨柳词以托意曰: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及宣示朝,国乐唱是词,上问谁词?永丰在何处?左右具以对之,遂因东使命取永丰柳两枝,植于禁中。白感上知其名,且好尚风雅,又为诗一章,其末句云:定知此后天文里,柳宿光中添两星。”)前引史料知崇祯十三四五年间,内侍曹化淳、外戚田弘遇周奎等皆有在江南访求歌姬名伎之举,河东君当时之声誉亦与陈董不殊,十四年冬至十五年春养疴苏州,外人宁有不闻之理?故其情势汲汲可危,牧斋“应有”及“禁苑”之辞非虚言也。至关于范摅以樊素小蛮为二人,非是,但于此不必考辨。所可笑者,当牧斋赋诗用此典时,其心意中岂以“柳宿光中”之两星一为河东君一为惠香耶?下句意谓今已与河东君同返常熟家中,必无畹芬被劫之事。噫!牧斋此次至苏迎河东君还家,得免于难,斯为十年前河东君在松江时所祈求于宋辕文而不可得之事。当崇祯十五年二月十日少伯五湖归舟之际,河东君心中宜有不胜其感念者矣。此诗七八两句“最是风流歌舞地,石城山色接吴昌”,意谓迎河东君由苏州至常熟也。牧斋用“石城”“吴昌”之典,以西施比河东君,不仅此诗,即如有美诗之“输面一金钱”、“〔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八“春日春人比若耶”,及“禾髯遣饷醉李,戏作二绝句”之一“语儿亭畔芳菲种,西子曾将疗捧心”等句,皆是例证。当时未发明摄影术,又无油画之像,故今日不敢妄有所评泊,鄙意河东君虽有美人之号,其美之程度恐尚不及顾横波,然在牧斋观之,殆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者耶?
第叁首第壹句“数峰江上是郞家”用钱考功“省试湘灵鼓瑟”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句(见全唐诗第肆函钱起叁及云溪友议中“贤君鉴”条),牧斋喜用钱氏故实以示数典不忘祖之意,此点河东君似亦习知,观其依韵和牧斋“〔庚寅〕人日示内”二首之二结语云“香灯绣阁春常好,不唱卿家缓缓吟”,可证也。(见有学集贰秋槐诗支集。)第贰句“翰苑蓬山路岂赊”辞涉夸大,然牧斋实足当之,故亦不必苛责。第柒第捌两句“宿世散花天女是,可知天又遣司花”,意谓河东君本是“沾花丈室何曾染”之天女(见前引牧斋答河东君访半野堂初赠诗),今则为“皇鸟高飞与凤期”(见上引牧斋“代惠香答”诗),管领群芳之司花,如李易安在赵德甫家故事,而非后来作“当家老姥”之比。(见牧斋尺牍上“与王贻上”四通之一。)读者幸勿误会。由是推论,此诗之作成当在二月十二日,即花朝日还家时也。
第肆首第壹句“画屏屈戍绮窗深”用梁简文帝“织成屏风金屈戍”及玉溪生“锁香金屈戍”(见全梁诗壹梁简文帝壹“乌栖曲”四首之四及李义山诗中“魏侯第东北楼堂郢叔而言别,聊用书所见成篇”),盖与次句“茶香”之“香”有关,殆兼指惠香而言。第柒第捌两句“休掷丹砂成狡狯,春宵容易比黄金”,用神仙传麻姑过蔡经家故事,自是谓惠香,不可移指河东君。麻姑之过蔡经家,乃暂过,且由王方平之邀请。“春宵”“千金”之语,意在惠香。牧斋赋此诗时之心理颇可笑也。
又关于麻姑之物语,亦略有可论者。太平广记柒神仙柒引葛洪神仙传王远传(参今本神仙传贰王远传)云:
麻姑欲见蔡经母及妇等,时经弟妇新产数日,姑见知之,曰:噫!且止勿前!即求少许米来。得米,掷之堕地,谓以米祛其秽也。视其米,皆成丹砂。远笑曰:姑故年少也。吾老矣,不喜复作如此狡狯变化也。
同书陸拾引神仙传麻姑传(参今本神仙传柒麻姑传)云:
姑欲见蔡经母及妇侄,时弟妇新产数十日,麻姑望见乃知之。曰:噫!且止勿前。即求少许米,得米便撒之掷地。视其米,皆成真珠矣。方平笑曰:姑故年少,吾老矣,了不喜复作此狡狯变化也。
夫掷米祛秽为道家禁咒之术,至今犹有之。米堕地变真珠,以真珠形色相似之故,至于变丹砂,则形似而色不似。颇疑王远传之作成实先于麻姑传,麻姑传乃后人所修正者。殊不知真珠在道家其作用远不及丹砂,丹砂可变黄金,于道术之传播关系甚大也。此点茲不必多论,唯钱诗所以用丹砂而不用真珠者,盖因丹砂可炼黄金,牧斋当时欲以东坡“春宵一刻值千金”之句(见东坡续集贰“春夜”七绝)挑逗惠香,故宁取王远传而不用麻姑传欤?倘此揣测不误,则读受老之诗而得其真解者,复有几人哉?
关于“春游二首”之时间地点人事三者,颇有可论者。其时间据第壹首第壹句“踏青车马过清明”及第贰首第柒句“璧月半轮无那好”之语(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五年三月初六日清明),则知牧斋此次春游当在三月初十日左右也。其地点据第贰首“拂水涧如围绣帯,石城山作画屏风”一联,则所游之处必是牧斋之拂水山庄别墅。检初学集壹贰崇祯十年丁丑在北京狱中所作“新阡八景诗”之“石城开幛”,并“山庄八景”中之“春流观瀑”、“月堤烟柳”、“酒楼花信”三题(见初学集壹贰霖雨诗集),颇可与“春游”二诗相证,故节录于下。
“石城开幛”诗并序云:
沸水岩之西,崖石削成,雉堞楼橹,形状备具,所谓石城也。列屏列幛,尊严耸起,阡之主山也。故曰石城开嶂。(诗略。)
“春流观瀑”诗并序云:
山泉悬流自三沓石下垂,奔注山庄,汇为巨涧。今旋折为阡之界水,遇风捍勒,逆激而上,则所谓拂水也。(诗略。)
“月堤烟柳”诗并序(此题诗并序前于论“有美诗”时已全引,茲以便于证释,故重录之)云:
墓之前有堤回抱,折如肉环,弯如弓月,士女络绎嬉游,如灯枝之走马。花柳蒙茸蔽亏,如张帏幕,人呼为小苏堤。
月堤人并大堤游,坠粉飘香不断头。最是桃花能烂漫,可怜杨柳正风流,歌莺队队勾何满,舞雁双双趁莫愁。帘阁琐窗应倦倚,红栏桥外月如钩。
“酒楼花信”诗并序云:
酒楼直山庄之东,平田逶迤,晴湖荡漾,北牗直拂水岩,寸人豆马,参错山椒。红妆翠袖,移动帘额。月堤酒楼,此吾山庄之胜,与众共之者也。
花厌(入)高楼酒泛(上)卮,灯楼共赋艳阳诗。人闲容易催花信,天上分明挂酒旗。中酒心情寒食候,看花伴侣好春时。秾桃正倚新杨柳,横笛朱栏莫放吹。
寅恪案:“春游”第贰首“拂水涧如围绣帯,石城山作画屏风”乃“石城开幛”及“春流观瀑”二题之缩写,亦牧斋自诩其山庄之奇景传播于亲知者。无怪周玉绳既游览此胜地,遂有“虞山正堪管领山林耳”之“题目”(见初学集贰拾下“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六诗及自注),牧斋转因此怨怼阳羡,可谓狐埋狐骨矣。
“春游”第壹首“日射夭桃含色重,风和弱柳着衣轻”一联,初视之,亦是春游应有景物之描写,细思之,“桃”恐是指惠香,“柳”则指河东君。河东君虽在病中,然素有不畏寒之特性,此际清明已过,气候转暖,自可衣着轻薄也。前论“有美诗”“画夺丹青妙”句,引汤漱玉玉台画史,述河东君画“月堤烟柳”事,谓牧斋此“月堤烟柳”诗“最是桃花能烂熳,可怜杨柳正风流”,乃河东君来归之预兆,并疑河东君爱此联,因绘作图。茲更引申推论之,即桃花杨柳一联复是此次惠香伴河东君返常熟并偕牧斋春游之预兆。又“月堤烟柳”诗“红栏桥外月如钩”句,与“春游”诗第贰首“璧月半轮无那好”句,亦可互相印证,盖符合“春游”诗第壹首“踏青车马过清明”句之所言崇祯十五年三月初六日,即清明后不久天上月轮形状也。
“酒楼花信”诗“登楼共赋艳阳诗”句中,共赋诗之人自与河东君有关。惠香是否能诗,亦难确言,但今未见河东君诗中有涉及酒楼花信之篇什,尚待详考。至“中酒心情寒食后,看花伴侣好春时”一联,上句与“春游”第壹首“踏青车马过清明”句所指之时间正合,下句复是同诗“日射夭桃含色重,风和弱柳着衣轻”一联之注脚。然则“看花伴侣”、“共赋艳阳诗”之人可以推知矣。故“酒楼花信”一首,亦与“月堤烟柳”一首,俱有后来修改之痕迹也。
自崇祯十五年壬午三月惠香离常熟返苏州后,河东君在牧斋家中继续卧病,至十六年癸未暮春始渐次痊复,是年中秋已愈大半,至初冬乃霍然病起矣。茲就牧斋诗中关涉此时期河东君之疾病者移写于后,前已述者则仅著其题目并最有关之诗句,其前所未及之篇什则全录之,略加证释,以供论文者之参究。至若详悉稽考,则寅恪非治帯下医学史之专家,故不敢多所妄言也。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效欧阳詹玩月诗”云:
崇祯壬午八月望,我生六十一中秋。(中略。)倦婢鼾睡高,病妇频呻歇。(中略。)病妇梦回笑空床,笑我白痴中风狂。(下略。)
“驾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云:
老夫喜答两足蹩,惊呼病妇笑欲噎。炉头松醪酒新热。
“〔崇祯十五年〕壬午除夕”云:
闲房病妇能忧国,却对辛盘叹羽书。
同书贰拾下东山诗集“〔崇祯十六年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其八云:
春日春人比若耶,偏将春病卸铅华。
“禾髯遗饷醉李,内人开函知为徐园李也。戏答二绝句”其一云:
醉李根如仙李深,青房玉叶漫追寻。语儿亭畔芳菲种,西子曾将疗捧心。
其二云:
不待倾筺写盎盆,开笼一颗识徐园。新诗错比来禽帖,赢得妆台一笑论。
寅恪案:“禾髯”者,即初学集捌伍“记清明上河图卷”文中之“嘉禾谭梁生”及此“醉李二绝句”前一题“虫诗十二章读嘉禾谭梁生雕虫赋而作”诗序中“禾髯进士谭埽”。又此“虫诗”序末署“癸未三月十六日”,牧斋此二绝句后一题为“癸未四月吉水公总宪诣阙,慨然书怀”诗,可知谭梁生以其所著雕虫赋请教于牧斋,或同时以徐园李相饷也。至关于徐园李事,茲略引载记,考释之于下。
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叁云:
今李脯佳者推嘉兴,吾郡不闻擅是。岂古昔地气不同耶?(寅恪案:本草纲目贰玖果部“李”条,引韦述两京记云:“东都嘉庆坊有美李,人称为嘉庆子。久之,称谓既熟,不复知其所自矣。”可供参考。)余少时得尝徐园李实,甘脆异常,而核止半茮,无仁。园丁用石压其根使旁出而分植之。一树结实止三十余枚,视之稍不谨,即摇落成空株矣。以故实甚贵,非豪侈而极意于味者,未始得尝也。
嘉兴府志伍古迹门贰“徐长者园”条云:
园在嘉兴。长者宋人,学道术,年八十。治圃栽花,老于此。
同书叁叁果类“槜李”条云:
俗名潘园李,大如羌桃。至熟犹青,核最细,味极佳。春秋越败吴于槜李,在石门桐乡之间,遗种至今不绝。
曹溶静惕堂诗集肆叁“槜李”十首其一云:
净相僧坊起盛名,徐园旧价顿教轻。尝新一借潜夫齿,嚼出金钟玉磬声。
其三云:
彪水蟠根奕叶长,筵前冰齿得仙浆。上林嘉种休相借,验取夷光玉甲香。
其四云:
肤如熟柰能加脆,液较杨梅特去酸。江北江南无别品,倾城倾国借人看。
其十云:
微物何堪鼎鼐陈,公家宣索万时新。年来无复街头卖,愁杀文园病渇人。
朱彝尊曝书亭集玖“鸳鸯湖棹歌一百首”其十八云:
徐园青李核何纤,未比僧庐味更甜。听说西施曾一掐,至今颗颗爪痕添。(原注:“徐园李核小如豆,丝悬其中,僧庐谓净相寺,产槜李,毎颗有西施爪痕。”)
李时珍本草纲目贰玖果部“李”条集解略云:
时珍曰,早则麦李御李,四月熟。迟则晚李,冬季十月十一月熟。又有季春李,冬花春实也。
同书同条“核仁”略云:
令人好颜色。(吴普。)治面干黑子。(苏颂。)
同书同条附方引崔元亮海上方云:
女人面干,用李核仁去皮细研,以鸡子白和如稀糖,涂之。至旦,以浆水洗去,后涂胡粉。不过五六日,效。忌见风。
同书同条附录“徐李”云:
别录有名未用。曰,生太山之阴,树如李而小。其实青色,无核。熟则采食之,轻身益气延年。时珍曰,此即无核李也。唐崔奉国家有之,乃异种也。谬言龙耳血堕地所生。
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叁贰果类“李”条云:
别录下品。种类极多。别录有名未用。有徐李,李时珍以为即无核李云。
然则谭氏于崇祯十六年癸未所饷牧斋之徐园李,殆是李东璧所言季春熟,或四月熟之品种。牧斋既以西施比河东君,夫西施之病在心痛,不在面干,故吴普苏颂崔元亮诸家称列李实核仁之功效,自不必用于“乌个头发,白个肉”之河东君,转可移治“白个头发,乌个肉”或与王介甫同病之牧斋。由是言之,河东君应食李肉,牧斋应食李仁。但据旧籍,多夸诩其无仁,岂梁生之厚赠专为此际之捧心美人,而没口居士(见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总述)却无福消受耶?
初学集捌贰“造大悲观世音像赞”云:
女弟子河东柳氏,名如是。以多病故,发愿舍财造大悲观世音菩萨一躯,长三尺六寸,四十余臂,相好庄严,具慈愍性,奉安于我闻室中。崇祯癸未中秋大悲弟子谦益焚香合掌,跪唱赞曰:有善女人,青莲淤泥,示一切空。疾病盖缠,非鬼非食,壮而相攻。归命大士,造大悲像,瞻礼慈容。我观斯像,黄金涂饰,丹檀斫砻。犹如我身,四大和合,假借弥缝。云胡大悲,绀目遍照,地狱天宫。母舵罗臂,屈信爬搔,亿劫捞笼。而我一身,两目两臂,兀如裸虫,生老病死,八苦交煎,呼天告穷。以是因缘,发大誓愿,悲泪渍胸。因变生病,因病忏悔,展转钩通。是爱是病,是大悲智,显调伏功。我闻之室,香华布地,宝炬画红。楼阁涌现,千手千眼,鉴影重重。疾苦蠲除,是无是有,如杨柳风。稽首说赞,共发誓愿,木鱼鼓钟,劫劫生生,亲近供养,大慈镜中。
寅恪案:牧斋此文殊饶风趣,但颇欠严肃,足见其平生虽博涉内典,然实与真实信仰无关,初时不过用为文章之藻饰品,后来则借作政治活动之烟幕弾耳。文中嵌用河东君姓氏名号,若“杨”、若“柳”、若“爱”、若“影”、若“如”、若“是”等字甚多,亦可谓游戏之作品。今据此文,得知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前后河东君之病已大半痊逾,故牧斋有此闲情为河东君写此种文字。又可证知河东君自崇祯十四年夏由松江正式来归钱氏后,至十六年冬绛云楼未建成前,其所居之处似不在我闻室,盖寝息之室不应用作供奉此长三尺六寸之大士像,否则乃亵渎神明之举,柳钱二人皆不出此也。但是时河东君所居之室亦必距离供奉之处极近,藉便尚未完全康复之病体得以朝夕来往礼拜。顾云美称河东君“为人短小,结束俏利”,由是推想,当其虔诚祈祷、伏地和南之际,对茲高大庄严之像,正可互相反映,而与前此之现天女身散花于净名居士之丈室者,其心理,其动作,其对象,大不同矣。
复次,钱曾读书敏求记叁摄生类(参章钰补辑本叁之下子摄生)云:
端必瓦成就同生要一卷,因得罗菩萨提手印道要一卷,大手印无字要一卷。此为庚申帝演媟儿法。张光弼辇下曲:“守内番僧日念吽,(寅恪案:“吽”当作“叫”,非作“吽”。盖藏语音如是,中土传写讹误。昔亦未知,后习藏语,始得此字正确形读也。)御厨酒肉按时供。组铃扇鼓诸天乐,知在龙宫第几重。”描写掖庭秘戏,与是书所云长缓提称吽字,以之为大手印要,殆可互相证明。凡偈颂文句,悉揣摩天竺古先生之话言,阅之不禁失笑来。其纸是捣麻所成,光润炫目。装潢乃元朝内府名手匠,今无有能之者,亦一奇物也。(寅恪案:此可参权衡庚申外史“癸巳至正十三年脱脱奏用哈麻为宣政院使”条。)
寅恪案:遵王所藏此种由天竺房中方术转译之书,当是从牧斋处得来,所附注语应出牧斋之手,遵王未必若是淹博也。牧斋平生佛教著述中有楞严经蒙钞之巨制。楞严为密宗经典,其咒心实是真梵文,唯前后诸品皆此土好事者采摭旧译增饰而成,前于论“朝云诗”第肆首“天魔似欲窥禅悦,乱散诸华丈室中”句时已言及之。故牧斋虽著此书,原与其密宗之信仰无关。但牧斋好蓄异书,兼通元代故实,既藏有演揲儿法多种,其与河东君作“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事亦非绝不可能。(见第壹章引“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诗。)果尔,则牧齋“因爱生病”之语殆有言外之意,此赞为游戏之文,尤可证明矣。
又受之本身在崇祯十三年冬以前已多内宠,往往为人诟病,载记流传颇复不少,可信与否,殊不必征引,亦不必考辨。但间有涉及河东君者,亦姑附录一二条,而阙略其过于猥亵之字句,聊备谈助云尔。唯此等俱出自仇人怨家,文章爱憎者之口,故不敢认为真实也。
王沄辋川诗钞肆“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十一云:
阿难毁体便龙钟,大幻婆毘瞥地逢。何事阳秋书法异,览揆犹自继神宗。(自注:“钱注楞严经,不书当代年号甲子,称大元曰蒙古,自纪生于神宗显皇帝某年云。尝学容成术,自伤其体,遂不能御女。其称摩登,盖指姬云。”)
陵葵生茶余客话(参陈琰艺苑丛话玖“钱求媚药与柳周旋”条)云:
闻钱虞山既娶河东君之后,年力已衰。门下士有献房中术以媚之者,试之有验。钱骄语河东君曰:少不如人,老当益囗。答曰:囗囗囗囗,囗囗囗囗。闻者嗤之。近李玉洲重华论诗,不喜钱派,有问者,辄曰: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吾即以柳语评其诗可矣。众皆胡卢失笑。
寅恪案:楞严经文笔佳妙,古今词人皆甚喜之,牧斋为此经作疏固不足怪,王氏之说未免牵强。至若吾山所记,则房帏戏谑之语惟有天知神知,钱知柳知,(参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列传肆肆杨震传。寅恪所以不从袁宏后汉纪作“地知”者,盖因牧斋“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有“看场神鬼坐人头”之句,用“神”字更较切合也。至通鉴肆玖汉安帝永初四年纪此事,则杂糅范书袁纪成文。通鉴用袁纪“地”字之故,“天知地知”之语遂世俗流行矣。)非阮葵生李重华辈所能知也。一笑!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二)
 
河东君尺牍首载三山林雪天素书于翠雨阁之小引,词旨佳妙,特全录之。其文云:
余昔寄迹西湖,(寅恪案:林天素之游西湖,当在天启元年辛酉,不久即归闽。此据春星堂诗集叁梦草董其昌题词、然明自撰“幽窗纪梦”诗并序,及诗后所附陈继儒“纪梦歌跋”等所推定。但春星堂诗集贰“湖上逢方若渊,同访林天素”诗列在天启三年“癸亥元日喜睛”诗之后,则恐是后来误排耳。茲以限于讨论范围,可不详辨。)每见然明拾翠芳堤,偎红画舫,徜徉山水间,俨然黄衫豪客。时唱和有女史纤郞,(寅恪案:“女史纤郞”当指王修微而言。详见下论尺牍第贰伍通。观春星堂诗集伍遗稿“次见请假归省,感怀述事”八首之四“犹喜谭诗遇女郞”句,自注云“昔逢王〔修微〕杨〔云友〕林〔天素〕梁〔喻微〕诸女史,今遇吴岩子〔卞〕玄文黄皆令王端淑诸闺阁”之语,梁女史疑是梁喻微。见春星堂诗集贰绮咏“秋日湖上逢燕姬梁喻微。初冬寄怀”七绝七首及“湖上送梁喻微之广陵”七绝一首。至于同书肆闽游诗纪“梁夷素女史画西湖六桥景,余携游三山,孙凤林学集宪见而爱之,余因题三绝以赠”七绝三首之梁夷素乃梁孟昭。孟昭本末载记颇详,但陈文述西泠闺咏玖“武林咏梁夷素”诗序略云:“夷素名孟昭,武林女子。茅鹿门孙修撰见沧子九成妇。著墨绣轩诗善画。陈眉公比之天女花云孙锦,非人间所易得。”寅恪以为胡文楷君历代妇女著作考陸引王端淑名媛诗纬梁孟昭条,并吴振棫杭郡诗续辑肆壹,阮元两浙輶轩录肆拾中有梁孟昭诗。梁孟昭字夷素,著有墨绣轩集,乃茅瓒孙九仍室。孟昭弟次辰复有文名。与云伯所言大抵相同,惟云伯以九成为见沧即瓒之子,又“九仍”作“九成”,有所掺混耳。余可参胡书陸梁孟昭条引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薑绍书无声诗史柒、汤漱玉玉台画史叁、李濬之清画家诗史癸集上及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壹等。茲有一问题,即依据汪诗自注,“女史”于“闺阁”之界说明白如此,“纤郞”之称“女史”,固自应尔。若梁孟昭,何以亦称“女史”?岂“女史”“闺阁”并举,与单独称“女史”,其定义有所不同耶?俟考。又第叁章论陈卧子满庭芳词,引汤漱玉玉台画史,载黄媛介画扇,钤朱文“闺秀”印,亦足资旁证。至李笠翁意中缘剧本所载黄皆令评语,其卷上作“禾中女史”,卷下则改为“禾中闺史”,当是笠翁先用“女史”之称,后始悟其不妥,故又改为“闺史”。李氏初以皆令为“禾中女史”者,盖与徐銶本事诗“王士祯”条所载王渔洋题黄皆令扇诗,目媛介为“秋娘”,正复相类也。关于皆令之身份问题,俟后论之。今见神州国光社影印海虞邵氏家藏柳如是花鸟着色绢本,其署款为“如是女史柳是作于绛云楼”。若河东君适牧斋后,居绛云楼时尚自称“女史”,似有未便,殊为可疑。此殆第叁章论河东君书法,引翁同和甁庐诗稿柒“漫题河东君画”所谓“题尤不伦”者。假使此画是赝品,则固不能依据之以讨论此问题也。其他可参下文论“纤郞”节。)人多艳之。再十年,余归三山。(寅恪案:春星堂诗集肆闽游诗纪有“福州访林天素,知已移居建宁,赋怀十首”之题。董其昌容台集诗集贰“赠林天素”诗云:“铸得干将剑,遥呈剑客看。”又同集肆“题林天素画”云:“铸得干将剑呈剑客。”皆用晋书叁陸张华传延平津合剑之典,当因天素为福建人之故。但天素移居建宁,或与延平有关,今未能详知。董集乃清代禁书,世不多见,茲附记于此,以备参证。)然明寄示画卷,知西泠结伴,有画中人杨云友,人多妒之。今复出怀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牍寄斜索叙。瑯瑯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然明神情不倦,处禅室以致散花,行江皋而解环珮。再十年,继三诗画史而出者,又不知为何人?总添入西湖一段佳话,余且幸附名千载云。
然则然明之刊此尺牍实在崇祯十四年暮春以前,故先由杭州寄示林天素索叙。其第叁拾通乃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在牧斋家时所寄者。(详见下文。)今第叁壹通云:“应接小言,使之成帙。特有远投,更须数本。”则是然明于未赴闽前已将成帙之刻本寄与河东君,否则河东君不能更向然明索取数本也。由此观之,然明初刻为尺牍实止于崇祯十三年末,其数共为三十通,此第叁壹通乃河东君于崇祯十四年暮春以后所寄者,汪氏遂取此间附于前所刻三十通之后。以意揣测,此附刻之时间当在然明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夏间自闽返杭后所为,其时距河东君与牧斋结缡不久。此简有“此翁气谊,诚如来教。重以盛心,引示明恺。顾惭菲薄,何以自竭。惟有什袭斯言,与怀俱永耳”之语,可知然明原函必多代牧翁劝说之辞。今好事既成,故取河东君允答之札附于其后,不仅以之作跋可以结束一段因缘,且用以庆贺己身介绍此段美满因缘之成功也。然明用意殊深妙矣。
复次,袁思亮君题高野侯藏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及湖上草念奴娇词后附记云:“柳如是与汪然明尺牍及湖上草各一卷,如是归钱牧斋后,然明刊之,以数十册寄牧斋,牧斋拉杂摧烧之,并求其板毁焉。”今观第叁壹通及第叁拾通所云“弟小草以来,如飘丝雾,黍谷之月,遂蹑虞山,南宫主人,倒屣见知,羊公谢传,观茲非渺”,皆盛称牧斋之美,则牧斋不应因妒发怒作斯焚琴煮鹤之举。未识袁兄何从得此异说,惜其久归道山,不能面询,殊为憾事也。
综观此尺牍全部,不仅辞旨精妙,可供赏玩,其中所言足以间接证知当日社会情状者亦复不少。今不能一一考释,唯取关于河东君身世飘零之感及归宿选择之难者略诠论之,其他诸端间亦有所涉及,然非主旨所在也。他日倘有好事者取其全文精校而详释之,则非独可以赏奇文、资谈助,更或于一代史事之研治不无稗益欤?
尺牍第壹通云:
湖上直是武陵溪,此直是桂栋药房矣。非先生用意之深,不止于此。感甚!感甚!寄怀之同,乃梦寐有素耳。古人云:“千里犹比鄰。”殆不虚也。廿八之订,一如台命。
寅恪案:书中“此直是桂栋药房”,即指崇祯十二年春间河东君游杭州时然明所借居之处。据东山训和集贰牧翁“横山汪氏书楼”云:“人言此地是琴台,小院题诗閟绿苔。妆阁正临流水曲,镜奁偏向远山开。印余屐齿生芳草,行处香尘度早梅。日暮碧云殊有意,故应曾伴美人来。”则此书楼必曾为河东君所借居,当即河东君所谓“桂栋药房”者也。牧斋此诗后复有“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七律一首,结句云“最是花朝并春半,与君遥夜共芳辰”,诗后并附河东君和作。此和章初学集不载。或者河东君之作辞意虽妙,然于花朝适值春分一点未能切合,稍嫌空泛,故遂删去耶?
“横山”见沈德潜等纂西湖志纂壹叁西溪胜迹门及光绪修杭州府志贰壹山水门(钱塘县),至痛史第贰壹种甲申朝事小纪中“柳如是小纪”附有河东君所赋“横山杂作”一首,此“横山”疑是河东君所居松江横云山之简称,未必即指杭州西溪名胜之“横山”。(可参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捌通。)河东君此诗最初出处未详,绎其语意如“只此时名皆足废,宁须万事折腰忙”等句,颇不合河东君身份,甚为可疑,且其他诸句亦多不可解者。此诗是否真为河东君所作殊不能决定也。
尺牍第贰通云:
早来佳丽若此,又读先生大章,觉五夜风雨凄然者,正不关风物也。羁红恨碧,使人益胜情耳。少顷,当成诗一首呈教。明日欲借尊舫,一向西泠两峰。余俱心感。
寅恪案:河东君此札之主旨乃向然明借舫春游。关于然明西湖游舫一事,实为当日社会史之重要材料,今汪氏全集中诗文具在,不必详引,仅略述梗概,并附记末乱后汪氏游舫之情况,聊见时代变迁,且志盛衰兴亡之感云尔。
春星堂集壹载汪然明小传云:
制画舫于西湖。曰不系园。(寅恪案:春星堂诗集壹“不系园记”略云:“〔天启三年〕癸亥夏仲为云道人筑净室,偶得木兰一本,斫而为舟,四越月乃成。计长六丈二尺,广五之一。陈眉公先生题曰不系园。佳名胜事,传异日西湖一段佳话。”)曰随喜庵。(寅恪案:春星堂诗集壹随喜庵集崇祯元年花进题词略云:“余昔携不系园,有九忌十二宜之约。时骚人韵士,高僧名姝,啸记骈集。董玄宰宗伯颜曰随喜庵。”)其小者,曰团瓢,曰观叶,曰雨丝风片。
及同书伍遗稿“自嘲并示儿辈”八章之五“画舫无权逐浪浮”句下自注云:
余家不系园,乱后重新,每为差役,不能自主。
可知然明之西湖游舫颇多,有大小两类,河东君所欲借者当是团瓢观叶或雨丝风片等之小型游舫也。
观春星堂诗集壹不系园集黄汝亨代然明所作“不系园约款”十二宜中名流高僧知己美人等四类人品之条,以河东君之资格,其为“美人”自不待言,“知己”则河东君与汪然明之情份,即就此尺牍三十一通观之已可概见。其第伍通略云:“嵇叔夜有言,人之相知,贵济其天性。今以观先生之于弟,得无其信然乎?”及第捌通云:“嗟乎!知己之遇,古人所难。自愧渺末,何以当此?”尤足为例证。夫“知己”之成立往往发生于两方相互之关系,由此言之,然明固是河东君之知己,而谓河东君非然明之知己亦不可也。“名流”虽指男性之士大夫言,然河东君感慨激昂,无闺房习气,(见上引宋徵璧“秋塘曲”序。其与诸名士往来书札,皆自称弟。见与汪然明尺牍。)又喜着男子服装,(见上引顾苓“河东君传”。)及适牧斋后,如牧斋遗事“国初录用耆旧”条略云:“河东君侍左右,好读书,以资放诞。客有挟著述愿登龙门者,杂沓而至。钱或倦见客,即出与酬应。客当答拜者,则肩筠舆,代主人过访于逆旅,竟日盘桓,牧斋殊不芥蒂。尝曰:此吾主弟,亦良记室也。戏称为柳儒士。”然则河东君实可与男性名流同科也。至若“高僧”一目,表面观之似与河东君绝无关系,但河东君在未适牧斋之前即已研治内典,所作诗文,如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柒第贰玖两通及初访半野堂赠牧翁诗(见东山酬和集壹),即是例证。牧斋有美诗云:“闭门如入道,沉醉欲逃禅。”(见东山酬和集壹。)实非虚誉之语。后来因病入道(见有学集壹叁“病榻消寒杂咏”诗“一翦金刀绣佛前”及“鹦鹉疏窗书语长”为河东君入道而作二首。至河东君入道问题,俟后论之,茲不涉及。)则别为一事,可不于此掺混论及。总而言之,河东君固不可谓之为“高僧”,但就其平日所为超世俗、轻生死两端论之,亦未尝不可以天竺维摩诘之月上、震旦庞居士之灵照目之,盖与“高僧”亦相去无几矣。故黄贞父约款关于人品之四类,河东君一人之身实全足以当之而无愧。汪氏平生朋好至众,恐以一人而全具此四类之资格者必不多有。当崇祯十二年春间林天素已返三山,杨云友亦埋骨西泠,至若纤郞即王修微则又他适,然明诸游舫若舍河东君而不借,更将谁借耶?
列朝诗集闰肆选王修微关于不系园诗一首(春星堂诗集壹不系园集作“寄题不系园”),茲附录之,以供谈助。
“汪夫人以不系园诗见示,赋此寄之”云:
湖上选名园,何如湖上船。新花摇灼灼,初月戴娟娟。牗系光能直,帘钩影乍圆。春泓千障晓,梦借一溪烟。虚阁延清入,低栏隐幕连。何时同啸咏,暂系净居前。
寅恪案:汪钱两氏所录同是一诗,而其题文略异者,盖经然明删换。牧斋所选之诗其题当仍因旧文,惟“夫人”二字其原文疑作“然明”二字耳,此二字之改易殆由修微适许霞城后有所不便之故耶?其实汪然明之夫人虽不如刘伯玉妻段氏兴起风波,危害不系园之津渡,但恐亦不至好事不惮烦而寄诗与修微也。故作狡狯,欲盖弥彰,真可笑矣。
复次,丁氏武林掌故丛编本不系园补遗载蒙叟“寄题”七律二首,今检有学集叁夏午集“留题湖舫”,(自注:“舫名不系园。”)文字悉同。其诗云:
园以舟名世所稀,舟名不系了无依。诸天宫殿随身是,大地烟波瞥眼非。净扫波心邀月驾,平铺水面展云衣。主人欲悟虚舟理,只在红妆与翠微。
湖上堤边舣棹时,菱花镜里去迟迟。分将小艇迎桃叶,遍采新歌谱竹枝。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凭栏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寅恪案:湘刻丛睦汪氏遗书本春星堂诗集壹不系园集删去“蒙叟”二字,当是然明裔孙簠所为。至同书伍梦香楼集中牧翁所赋“眉史春睡歌”(寅恪案:此诗有学集未载,但牧斋外集壹有“为汪然明题沈宛仙女史午睡图”。作“沈”不作“张”,殊可注意。又诗中亦有数字不同,殆由辗转传钞,致有歧异。又梦香集中女主人张宛仙步然明韵四首之二云:“风韵何如半野堂。”殊可笑。并附记于此。)下题撰人之名为“虞山”,是否后来改易,今未见他刻,不敢决言。坊间石印狄平子葆贤平等阁藏江左三大家诗画合璧,内有〔康熙二年〕癸卯三月十又日龚芝麓鼎孳所书此题第贰首,但未明著何人所作。茲附论及之,以免他日误会。牧斋两诗皆佳,盖特具兴亡之感,非泛泛酬应之作也。第贰首尤妙。“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一联即指河东君而言,下句兼用李义山诗集壹“锦瑟”诗“望帝春心托杜鹃”句及秦少游淮海词踏莎行“郴州旅舍”词“杜鹃声里斜阳暮”句之两出处。牧斋此诗固赋于清顺治七年庚寅,实涉及河东君明崇祯十一、十二、十三等年间游寓西湖之往事,悲今念昔,情见乎词,而河东君哀郢沉湘之旨,复楚报韩之心,亦可于此窥见矣。
又周亮工赖古堂尺牍新钞肆载汪汝谦与周靖公书云:
人多以湖游怯见月诮虎林人,其实不然。三十年前虎林王谢子弟多好夜游看花,选妓征歌,集于六桥。一树桃花一角灯,风来生动,如烛龙欲飞,较秦淮五日灯船,尤为旷丽。沧桑后,且变为饮马之池,昼游者尚多蝟缩,欲不早归不得矣。
寅恪案:然明此书可与前引其“自嘲”诗“画舫无权逐浪浮”句下自注相参证。盖清兵入关,驻防杭州,西湖胜地亦变而为满军戎马之区,迄今三百年犹存“旗下”之名。然明身值此际,举明末启祯与清初顺治两时代之湖舫嬉游相比论,其盛衰兴亡之感自较他人为独深。吁!可哀也已。
尺牍第叄通云:
泣蕙草之飘零,邻佳人之迟暮,自非绵丽之笔,恐不能与于此。然以云友之才,先生之侠,使我辈即极无文,亦不可不作。容俟一荒山烟雨之中,直当以痛哭成之耳。
尺牍第陸通云:
弟欲览草堂诗,乞一简付。诸女史画方起,便如彩云出衣。至云友一图,便如濛濛渌水,伤心无际。容假一二日,悉其灵妙,然后奉归也。
寅恪案:上录河东君两札,当是然明欲倩河东君为杨慧林作题跋哀悼一类之文辞,故云道人画册,遂在河东君西湖寓所供其披览。河东君因更向然明索其前后为云友所作诸诗,以为资料。“草堂诗”者,春星堂诗集之简称,即指然明所作诗而言,盖春星堂之命名,即取杜少陵“春星帯草堂”之句也。(见杜工部集玖“夜宴左氏庄”。)至关于云友之材料大都见于春星堂诗集中,而听雪轩一集尤专为云友而作者,汪氏诗文具在,茲不必烦引,仅节录董香光一人题语于后,亦足见“林下风”之艺事为一代画宗所倾服,至于此极也。
春星堂诗集叁听雪轩集首载题词两条(第壹条可参董玄宰其昌容台集文集陸“〔题〕林下风画”条)略云:
山居荏苒几三十年,而闺秀之能为画史者,(寅恪案:董集此句作“乃闻闺秀之能画史者。”)一再出,又皆著于武林之西湖。初为林天素,继为杨云友。(寅恪案:董集“杨云友”作“王友云”。)然天素秀绝,吾见其止;云友澹宕,特饶骨韵。假令嗣其才力,殆未可量。〔崇祯二年〕己巳二月望董其昌书。(寅恪案:董集无“己巳”下九字。)
又略云:
今观此册山水小景,已涉元季名家蹊径。乃花鸟写生,复类宋时画苑能品诸人伎俩。虽管仲姬亲事赵之敏,仅工竹石,未必才多乃尔,而生世不谐,弗获竟其所诣。可怜玉树,埋此尘土,随西陵松柏之后,有汪然明者,生死金汤,非关惑溺。珍其遗迹,若解汉皋之珮;传之同好,共聆湘浦之音。可谓一片有心,九原知己。慎勿以视煮鹤之辈也。
尺牍第肆通云:
接教并诸台贶,始知昨宵春去矣。天涯荡子关心殊甚。紫燕香泥,落花犹重,未知尚有殷勤启金屋者否?感甚?感甚?刘晋翁云宵之谊,使人一往情深,应是江郞所谓神交者耶?某翁愿作交甫,正恐弟仍是濯缨人耳。一笑!
寅恪案:此札所言共有三端,一为自述身世飘零之感,二为关于刘晋卿即刘同升者,三为拒绝愿作郑交甫之“某翁”。请依次论之。
河东君谓“昨宵春去,关心殊甚”,然“殷勤启金屋者”尚未知有无其人,则飘零之感,哀怨之词,至今读之犹足动人,何况当日以黄衫侠客自命之汪然明乎?宜汪氏屡为河东君介绍“启金屋者”。虽所介绍之人往往不得河东君之同意,但天壤间终能得一牧斋以为归宿,是亦可谓克尽其使命,不负河东君之嘱望矣。此三十一通尺牍中关于此点者亦颇不少,茲依次择其有趣可考者略论述之,至于不同意或同意之差别及其是非则不置可否,因与所欲考论之主旨无关也。
据明史贰壹陸刘应秋传附同升传略云:
同升字锦卿,〔江西吉水人。〕崇祯十年殿试第一。庄烈帝问年几何?曰:五十有一。帝曰:若尚如少年,勉之。授翰林修撰。杨嗣昌夺情入阁,何楷林兰友黄道周言之,俱获罪。同升抗疏,帝大怒,谪福建按察司知事。移疾归。
知晋卿在崇祯十二年己卯春间,即河东君作此书时,其年为五十三。河东君以“翁”称之者,未必指其年老,不过以“翁”之称号推尊之耳。盖晋卿与陈卧子同为崇祯十年丁丑科进士,同出黄石斋之门,而晋卿为是科状头。晋卿固从卧子及然明处得知河东君,河东君亦以晋卿为卧子同科之冠首,亟欲一窥知其为何如人,其才学果能出卧子之上与否也。然明必已深察柳刘两方之意,乐于为之介绍。湖上草载有“赠刘晋卿”七律一首,当即作于此时。
尺牍第拾通云:
行省重臣忽枉琼瑶之答,施之蓬户,亦以云泰。凡斯皆先生齿牙余论,况邮筒相望,益邮远怀耶?
此札乃河东君离去西湖归家后接然明转寄晋卿训答前所赠诗,因遂作书以谢然明之厚意也。“行省重臣”自是指晋卿言,但以贬谪如此末秩之人而称之为“行省重臣”,殊为不伦。然亦不过通常酬应虚誉之语,未可严格绳之也。晋卿著有锦鳞集,江西通志壹佰玖艺文略谓此集四卷,一作十八卷,其四卷本或是初作,十八卷本或是续编。明诗综柒肆及江西诗征陸叁虽皆选录晋卿之诗,但均无与柳汪陈诸人往来之作,故河东君与刘晋卿之关系亦无从详考。至晋卿此时所在之地当是其福建任所。据春星堂诗集肆闽游诗纪“崇祯青云桥”七绝题下注云:“桥为柴连生大令重兴,有刘晋卿太史碑记。”是然明于崇祯十四五年间游闽时同升已移疾归,否则然明此行所作诸诗其中必有与刘氏相见酬和之作也。考
明实录怀宗崇祯实录壹壹略云:
崇祯十一年秋七月庚戌翰林院修撰刘同升、编修赵士春各疏救黄道周,劾杨嗣昌。寻谪道周江西知事,刘同升福建知事,赵士春简较。
及黄石斋道周黄漳浦集肆壹五言律“何玄子〔楷〕刘晋卿〔同升〕招景之〔士春〕同发舟,迟久不至。四章”云:(诗略。)
同书卷首洪思撰黄子传(参同书卷首传谱补遗蔡世远撰黄道周传)略云:〔先生〕以疏论杨嗣昌陈新甲谪官,黜为江西布政司都事。未任。
又陈忠裕全集玖湘真阁集“送同年赵太史(寅恪案:此诗题下考证谓即赵士春。)谪闽中二首”云:
(诗略。)
然则石斋本人及其诗题中所指贬谪诸人,除何氏未详外(参明史贰柒陸何楷传),石斋实未到任,而刘赵二氏则皆赴官也。“愿作郑交甫”之某翁今不易考知其为人,恐是谢三宾。河东君谓“正恐弟仍是濯缨人耳”,此“濯缨人”之语乃借用楚辞“渔父”中“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等句之意,盖谓己身将如渔父“鼓枻而去”,即乘舟离西湖他往也。河东君既自比渔父,是亦以“某翁”比屈原。考谢三宾以临军登莱之役,干没多金,甚招物议,幸于崇祯八年丁父忧归,得免黜谪,遂遨游山水,结庐西湖,放情声色,聊自韬晦。(详见下论。)当崇祯十二年己卯春河东君游武林时,象三亦在杭州,故“某翁”之为谢氏实有可能。其以灵均比象三,固不切当,但观下引第贰伍札以王谢佳儿拟陈卧子,同一例证,不须过泥也。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冬次韵答牧斋冬日泛舟诗(见东山酬和集壹)云“汉珮敢同神女赠”,倘使此“某翁”得见之,其羞怒又当何如?一笑!
抑更有可论者。翁方纲苏诗补注贰“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之二“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笼放雪衣”条(参赵德麟侯鲭录柒“豪守侯德裕侍郞藏东坡一帖”条,并覃溪天际乌云帖考壹及缪荃孙云自在堪笔记“覃溪天际乌云帖收藏世系表”等)略云:
予得东坡墨迹云,杭州营籍周韶知作诗。〔苏〕子容过杭,(寅恪案:子容苏颂字。见翁氏天际乌云帖考。)述古饮之。韶泣求落籍。子容曰:可作一绝。韶援笔立成,遂落籍。同辈皆有诗送之。龙靓云:桃花流水本无尘,一落人间几度春。解佩暂酬交甫意,濯缨还作武陵人。固知杭人多慧也。
寅恪案:河东君尺牍以“交甫”“濯缨”二事连用,当出于龙靓之诗,用事遣辞可谓巧妙。至其所以能用此古典以拟今事者,当非直接得见东坡手迹,恐是从此帖摹刻之本或记载西湖名胜逸事诸书中间接得知耳。
尺牍第伍通云:
嵇叔夜有言:“人之相知,贵济其天性。”弟读此语,未尝不再三叹也。今以观先生之于弟,得无其信然乎?浮谈谤谣之迹,适所以为累,非以鸣得志也。然所谓飘飘远游之士,未加六翮,是尤在乎鉴其机要者耳。今弟所汲汲者,亡过于避迹一事。望先生速择一静地为进退。最切!最感!余晤悉。
寅恪案:河东君此札所言择静地以避迹一事,在其寄寓西湖然明横山别墅以后。(见前论第壹札。)河东君此时声名广播,外章闻风而来者必多为河东君所不欲睹面之人,纵有愿与睹面并相酬酢者,但其人究非理想,而又豪霸痴黠纠缠不止,难于抗拒,如谢象三之例,故更请然明别择一避迹之静地。此静地必非指汪氏横山别墅,盖汪氏之家原在杭州缸儿弄,(见春星堂诗集壹然明先生小传及遗稿后,然明曾孙师韩跋语。)河东君自不便即寓缸儿弄然明之家与其姬妾家人共处,否则河东君岂不几与崇祯十三年冬暂居牧斋家之我闻室相类耶?汪氏为己身避嫌疑及为河东君作介绍计,处河东君于横山别墅实最适宜。然不与汪氏家人共居一处,遂亦难免于如象三辈之来扰,河东君急欲以择一静地为决进退,并有远游离去之意,其故即在于此,而当日之情势迫切不可少缓者,更可想见矣。
又牧斋有美诗(见东山酬和集壹)云:“苏堤浑倒踏,黟水欲平填。”寅恪少日读此诗颇不能解,盖“苏堤”自指西湖而言,河东君与西湖甚有关系,此上句可通,但下句以“黟水”为对文,则突兀不伦,未晓其意所至。更检钱曾初学集诗注,亦未有注释。怀蓄此疑颇久,苦无从求教于博雅通人。及垂死之年,得读河东君尺牍,并参以一笑堂集春星堂集等,始恍然大悟:“黟水”即指然明。然明为新安人,故以“黟水”目之。合此两句言之,即谓河东君寓杭州汪氏横山别墅时,因然明以求见之人必甚不少。据此札避迹以求静地之语,可知牧斋之诗殊为实录也。观然明一生所为,如为杨云友作“生死金汤”之类(见上引汪然明听雪轩集所载董其昌题词)事例不少,今于河东君亦复相同。就其中尤足称者,莫过于护惜张宛仙一端。茲并附述之,以供考证,且资谈助云尔。
春星堂诗集伍梦香楼集汪然明自序略云:
梦香楼集为眉史宛仙而成也。忆壬辰于鸳水遇之,终宴无一语,然依依不可得而亲疏远近。座客谓西湖渐复旧观,得伊人点缀,可称西子。予唯唯。掸四绝以订之,空赋巫山一梦矣。今夏宛仙有意外之虞,来武林,予为解之。时尚有侧目者,又有私慕者。宛仙匿影不出。予一日拉同人雅集不系园,(寅恪案:前引李笠翁诗集陸“汪然明对翁招饮湖上,座列名士,兼列红妆”七律,自注云:“舟名不系园。”殆即此诗所作。但李集编列此诗于庚子后、辛丑前,实则此时然明死已久矣。其误无疑也。)致使声名益噪,游人多向予问津。不轻引入桃源者,时多戎马,恐名花为之摧残,可惜也。孟冬有文武显贵临湖上,闻而慕之。会予萧斋,有不惜明珠白璧,嘱予蹇修者。宛仙笑而谢曰:“公辈真钟情,如薄命人非宜富贵家,且何忍遽别西湖也。”闻者多病宛仙少周旋,然亦以此益高宛仙矣。乙未花朝松溪道人汪汝谦书于梦香楼。
又同书同集张宛仙和诗序略云:
予昔于鸳水遇然明先生,先生有诗订游西湖。于茲三年,始得践约。六月十九过朱蕚堂,琴尊书画,雅集名流。予时倦暑,先生因设檀床玉枕文席香山,清供具备。有诗纪事,和者盈帙。予因步韵,以志主人情重,亦一时佳话云。云间张宛。(原注:“宛仙旧字小青。”)
寅恪案:宛仙与然明相遇于嘉兴之时间为顺治九年壬辰。春星堂诗集伍遗稿“壬辰初冬游嘉禾,饥寒之客云集,遂售田二十一亩,分应之。腊月得次儿〔继昌〕信,差足自慰。因述禾中感遇,补诗八章”其一云:“西湖抛却到鸳湖,笑我来游一事无。泉石幽香偏吐艳,琴书冷韵毎操觚。(自注:“时访香隐校书。”)莫怀羁旅情多感,犹喜同声兴不孤。漫道临邛应重客,文君有待合当垆。”(自注:“香隐隐居,不轻见人。”)然则然明之识宛仙之时,正值其闭门谢客不轻见人之际,盖当日情势,必有所畏惮,不敢取次酬应者矣。宛仙既不酬应,则生事自有问题。然明所谓“饥寒之客”,即指宛仙及黄皆令等而言。汪氏此八诗之中,关于宛仙者列第壹,关于皆令者列第贰,岂亦汪氏当日售田所得金额,分润多寡之次第耶?
复次,然明豪侠,若其于张宛仙之固可称道,然当建州入关之初,明之士大夫不随故国旧君同尽,犹能偷活苟存,并得维护才媛名姝之非貎寝如黄皆令者,亦自有其故在。据春星堂诗集壹所载然明次子继昌小传略云:“征五先生讳继昌,号悔岸,然明先生次子。顺治〔五年〕戊子经魁,〔六月〕己丑成进士。历仕广西左江道、湖广江防兵备按察司副使。”又同书伍遗稿载“〔顺治十一年〕甲午七月闪儿蒙洪〔承畴〕督师调至开沙军前”七律八首“次儿请假归省,督师赠予风雅典型匾额。感怀述事,复掸八章”两题云:(诗均略。)观前引然明于壬辰冬即作此两题诗之前二年至嘉兴售田,则其生艰困可知。幸其次子悔岸追随当日汉奸渠首渐至监司,稍稍通显,然明不独借此可以苟全,且得以其余力维护名姝矣,堂堂督师书赠之匾额自可高悬于春星堂上以作挡箭牌,避难投止之张小青遂得脱免于“文武显贵”之网罗也。特附记亨九书赠然明匾额一事于此,聊与居今日楞世变之君子,共发一叹云尔。
尺牍第柒通云:
鹃声雨梦,遂若与先生为隔世游矣。至归途黯瑟,惟有轻浪萍花与断魂杨柳耳。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但离别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则为刘阮重来耳。秋间之约,尚怀渺渺,所望于先生维持之矣。便羽即当续及。昔人相思字毎付之断鸿声里,弟于先生,亦正如是。书次惘然。
其第捌通云:
枯桑海水,羁怀遇之,非先生指以翔步,则汉阳摇落之感,其何以免耶?商山之行,亦视先生为淹速尔。徒步得无烦屐乎?并闻。
其第壹叁通云:
鳞羽相次,而晤言遥阻,临风之怀,良不可任。齐云胜游,兼之逸侣,崎岖之思,形之有日。奈近赢薪忧,褰涉为惮。稍自挺动,必不忍蹇偃以自外于霞客也。茲既负雅招,更惮索见。神爽遥驰,临书惘惘。
其第壹陸通云:
弘览前茲,立隽代起。若以渺末,则轮翮无当也。先生优之以峻上,期之于绵邈,得与逾质耶?鳞羽相望,足佩殷远。得片晷商山,复闻挥尘,则羁怀幸甚耳。
寅恪案:此四通皆关于然明约河东君往游商山齐云者。第捌通商山之约河东君实已成行。第壹陸通商山之招,以此后书札无痕迹可寻,恐未能赴约。第壹叁通齐云之游则未成事实也。初学集壹捌东山诗集壹响雪阁(自注:“新安商山。”)诗云:“绮窗阿阁赤山湄,想像凭栏点笔时。帘卷春波尘寂寂,歌传石濑响迟迟。清斋每忆桃花米,素扇争题杨柳词。日夕汀洲聊骋望,澧兰沅芷正相思。”其下即接以“登齐云岩”四首云:(诗略。)以上两题皆牧斋崇祯十四年辛巳春间游黄山之诗。东山酬和集贰止载“响雪阁”一题,而无“登齐云岩”四首,盖“登齐云岩”与河东君无涉,故不列于东山酬和集。观“响雪阁”诗有“想像凭栏点笔时”及“素扇争题杨柳词”之句,可知河东君实曾游商山,而未尝登齐云岩。至“杨柳词”是否即指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或泛指河东君其他作品,尚须详考。或谓“素扇争题杨柳词”乃兼指絚云诗扇而言,“杨柳词”即太平广记壹玖捌引云溪友议“唐白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条中之“杨柳词”。(见后论牧斋崇祯十五年壬午仲春自和合欢诗节。)鄙意此典故之“杨柳词”虽与牧斋响雪阁诗字面相同,然旨趣不合,故或说非是。
又东山酬和集壹载偈庵(即程孟阳嘉燧)“次牧翁〔冬日同如是〕泛舟韵”云:“东山南国翠娥愁。(寅恪案:全唐诗第陸函李白贰肆“怨词”云:美人卷珠帘,深坐颦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河东君夙有“美人”之号,详见前第贰章。又同书同函李白伍“长相思”第贰首或作“寄远”云:“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空余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犹闻香。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路,白露点青苔。”太白此诗中“美人”余“香”不灭之语,可与前第叁章所引卧子崇祯十一年戊寅秋作品“长相思”诗中“美人”及“余香”诸句相参证。然则孟阳用典遣辞甚为切当,而“美人心恨谁”之“谁”则舍卧子莫属也。复次,杜工部集玖“陪诸贵公子丈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之二云“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缆侵堤柳系,幔卷浪花浮。归路翻萧瑟,陂塘五月秋”及白氏文集伍“宅西有流水”诗“红袖斜翻翠黛愁”句等,皆可与孟阳此句参证也。)曾见书飞故国楼。(自注:“如是往游新安,故乡人传其词翰。”寅恪案:孟阳与然明皆属徽州府籍,但孟阳所称之“故乡人”即今俗语所谓“老乡”者,非仅指然明而言,并目一班之徽州人也。“其词翰”殆即指河东君之篇什而言,可参第壹章论牧斋永遇乐词及第贰章论牧斋“观美人手迹”诗。然则孟阳欲专有河东君,而不介绍于牧斋,牧斋之得见河东君之词翰实由于然明。其实河东君屡游西湖,并寄寓然明别墅,自不待同游商山始传致其词翰,孟阳不过欲借此以解脱其掩蔽河洞君于牧斋之咎责耳。汪程两人器量广狭,心智高下,于此可见矣。抑更有可注意者,即河东君与然明崇祯十一年戊寅秋季以后始有往来。检耦耕堂存稿及孟阳自序,自十一年秋至十三年冬,并未发现孟阳有返其故乡新安之痕迹,据此程诗所谓“曾见”者,恐非指己身亲见之义,不过谓他人见之,转告得知之意也。)远客寒天须秉烛,美人清夜恰同舟。(寅恪案:此句“美人”二字,可与第壹句相印证。)玉台传得诗千首,金管吹来坐两头。从此烟波好乘兴,万山春雪五湖流。”尤可证河东君曾应然明游商山之约也。
尺牍第柒通云“秋间之约,尚怀渺渺”,第捌通云“商山之行,亦视先生为淹速尔,徒步得无烦屐乎?”则似此游在崇祯十二年己卯秋间。至第柒通所云“但离别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则为刘阮重来耳”之语,颇不易解,绎其辞意,似谓然明若偕己身同访商山之友人,如麻姑与王方平同过蔡经家之例,则此约可践;若然明与其友人同至己身所居之处,必不得相见,如刘晨阮肇重到天台而仙女已渺然矣。第拾叁通拒绝然明约游齐云岩云:“既负雅招,更惮索见。”所谓“雅招”,即指偕游,所谓“索见”,即指来访,此意可以互证也。所成问题者,则此居商山之友究为何人?今殊难考。据春星堂诗集贰绮咏续集有“秋日过商山访朱子暇〔治愉〕,时子暇将归西湖”五律一首,则然明秋季访朱子暇于商山已有其例,但然明此诗作于崇祯四年辛未以前,时间过早,自与河东君此行无涉,惟子暇于商山有寄居之处,而然明有访友之举,既有成例可循,故崇祯十二年己卯秋间然明与河东君偕游商山,当亦与曩时访朱氏之游相类。此河东君所以有麻姑王方平同过蔡经家之譬喻耶?
又检闵麟嗣纂黄山志柒赋诗门,明代最后无名氏所作之前载有杨宛“咏黄山”七绝一首云:
黄山山上万峰齐,一片孤云千树低。笑杀巫山峰十二,也称神女楚王遗。
冒辟疆襄影梅庵忆语云:
〔崇祯十三年〕庚辰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指董小宛。)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崇祯十四年〕辛巳早春余省劝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
寅恪案:董小宛冒辟疆之因缘世人习知,无须多论。至此杨宛,即顾云美河东君传中引牧斋语所谓“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微〕、杨宛叔〔宛〕与君(指河东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誉卿〕、茅止生〔元仪〕专国士名姝之目?”一节中之杨宛叔,其有关资料详见下论田弘遇南海进香节所引。鄙意牧斋编纂列朝诗集所以选录宛叔之诗并为小传,盖深致悼惜之意也。今据杨宛此诗及影梅庵忆语所言,可以推知当时社会一般风气,自命名士之流往往喜摹仿谢安石“每游赏必以妓女从”之故事(见晋书柒玖谢安传),然明之约河东君往游商山齐云亦不过遵循此例耳。盖昔日闺阁名媛之守礼法者常不轻出游,即在清代中叶文学作品如儒林外史叙述杜少卿夫妇游山(见儒林外史第叁叁回),所以能自矜许称为风流放诞之故也。
复次,第柒通云:“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王秀琴女士文楷君编选历代名媛书简肆载此文,“汉”字下注云:“疑漳之误。”殆以“铜台”“汉水”为不同之两义,不可连用,故改“汉”为“漳”,则两句皆表一义,盖以魏武之铜爵台与邺之漳水为连类也。鄙意河东君此文乃用太白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之句以比然明之深情,复用“铜台”“汉水”之辞以比然明之高义。铜雀台固高,可以取譬,认铜台为铜雀台自是可通,但若又义汉水为漳水,而与铜台为连类,则是河东君直以然明比魏武,而自居于铜雀台妓,与崇祯十二年汪柳关系之情势极不适合,河东君为避嫌疑计必不出此。且河东君熏习于几社名士如卧子李宋之流者甚久,几社一派诗文宗法汉魏六朝,河东君自当熟精选理,岂有不读文选贰叁谢玄晖同谢咨议铜雀台诗,即玉台新咏肆谢脁铜雀妓及文选陸拾士衡吊魏武帝文者乎?
魏文帝所作“燕歌行”云“星汉西流夜未央”(见文选贰柒),及“杂诗”二首之一云“天汉回西流”(见文选贰玖),又杜子美“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五古云“河汉声西流”(见杜工部集壹),皆诗人形容极高之语。天上之银汉可言西流,人间之漳水不可言西流。故“汉”字非“漳”字之讹。细绎河东君文中“铜台”“汉水”两句,皆形容极高之辞,即俗所谓“义薄云天”之义。或者河东君因三辅黄图谓“神明台在建章宫中,祀仙人处。上有铜仙舒掌捧铜,承云表之露”(据平津馆丛书本)及杜少陵诗“承露金茎霄汉间”(见杜工部集壹伍“秋兴”八首之五)之句,不觉掺混以铜台为言,并因杜诗“霄汉”之语,复联想天上之银汉,故遂分拆杜公诗此一句,构成此文“铜台”“汉水”之两句,以形容然明之“云天高义”耶?
陈其年维崧词(迦陵词贰捌贺新凉“春日拂水山庄感旧”)云:“人说尚书身后好,红粉夜台同嫁。省多少望陵闲话。”则实用魏武铜爵台妓故事。此词作于河东君此札后数年十年,河东君久已适牧斋。牧斋既死,又身殉以保全其家,迦陵词中用“望陵”之语,颇为适切也。
又太平广记壹玖伍“红线”条(原注:“出〔袁郊〕甘泽谣。”)云:“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而漳水东注,晨飙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心期。”然则河东君实取袁氏文中“铜台高揭”四字,而改易“漳水东注”为“汉水西流”四字。其所以如此改易者,不仅表示高上之义,与银汉西流相合,且“流”字为平声,于声律更为协调。吾人观此,益可证知河东君文思之精妙矣。
复次,有学集贰拾“许〔瑶〕夫人〔吴绡〕啸雪庵诗序”云:
漳水东流,铜台高揭。洛妃乘雾,羨翠袖之英雄;妓女望陵,吊黄须于冥莫。
寅恪案:此序用甘泽谣之文,亦改“注”为“流”,以合声律,但序之作成远在河东君尺牍之后。白香山诗云:“近被老元偷格律。”(见白氏文集壹陸“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七律。)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云:“今〔汪然明〕复出怀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牍寄余索叙,瑯瑯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然则牧斋殆可谓偷“香”窃“艳”者耶?
又“黄须”事见三国志壹玖魏志任城威王彰传,“黄须”乃指曹操子曹彰而言。牧斋用典不应以子为父,或是“黄须”乃“吊”之主词,但文意亦未甚妥,恐传写有误,窃疑“须”乃“星”或他字之讹。若本作“星”字者,即用魏志壹武帝纪建安五年破袁绍条所云:“初桓帝时,有黄星现于楚宋之分,辽东殷馗善天文,言后五十岁当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间,其锋不可当。至一凡五十年,而公破绍,天下莫敌矣。”抑或别有出处,敬乞通人赐教。
尺牍第壹柒通云:
流光甚驶,旅况转凄。恐悠悠此行,终浪游矣。先生相爱,何以命之?一逢岁始,即赐清驺。除夕诗当属和呈览,余台照,不既。
寅恪案:河东君当是于崇祯十二年冬游杭州,寄寓然明之西溪横山书屋,即在此度岁,元旦患病呕血,稍癒之后,于崇祯十三年二月离杭州归嘉兴,其间大约有三月之久。第贰贰通云:“雪至雨归。”谓雪季在杭州,雨季赴嘉兴。
尺牍第贰叁通云:
前接教后,日望车尘。知有应酬,良晤中阻。徙倚之思,日切而已。
其第贰肆通云:
云霄殷谊,褰涉忘劳。居有倒屣,行得顺流。安驱而至,坦履而返。萍叶所依,皆在光霁。特山烟江树,触望黯销。把袂之怀,焉马天末。已审春暮游屐遄还,故山猿鹤,梦寐迟之。如良晤难期,则当一羽修候尔。廿四日出关,仓率附闻。嗣有缕缕,俟之续布,不既。
故知然明以应酬离杭他往,欲河东君留杭至暮春三月还杭后与之相晤。然河东君赴禾之意甚切,不及待然明之返,遂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二月廿四日离杭往嘉兴也。第贰肆通所谓“廿四日出关”者及第贰伍通所谓“率尔出关”,即前引春星堂集诗集叁“柳如是校书过访,舟泊关津而返”诗云“遽怀南浦出郊关”,皆指由杭州北行所必经之“北关”。(见光绪修杭州府志陸。)故河东君所谓“出关”,亦即离杭北行之意也。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三)

 
河东君此次游杭时经三月之久,中间患病颇剧,自有所为而来,必有所为而去。
当崇祯十二年己卯岁末河东君年已二十二,美人迟暮,归宿无所,西湖之游本为阅人择婿。然明深识其意,愿作黄衫。第贰伍通所谓“观涛”,即然明又一次约河东君至杭为之介绍佳婿之意。钱塘可观浙江潮,故以枚乘“七发”观涛广陵为比,借作隐语也。“浪游”一语乃不谐之意。然则河东君此行究与何人有关,而终至其事不谐耶?鄙意此人即鄞县谢象三三宾是也。
鲒埼亭外集贰玖云:
三宾知嘉定时,以贽列钱受之门下,为之开雕娄唐诸公集。其后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貿首之仇。南都时,受之复起,且大拜,三宾称门下如故。其反复如此。
寅恪案:三宾人品卑劣,诚如全氏所论。但谢山之言亦有失实者。考牧斋为天启元年浙江乡试正考官(详见前第壹章拙作“题牧斋初学集”诗所论),象三以是年乡试中式(见雍正修宁波府志壹柒选举一明举人条及初学集伍叁“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中“三宾余门人也”之语),故三宾所撰一笑堂集中涉及牧斋称之为座师者,共有“丁亥冬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诗寄示,率尔和之”、“寿钱牧斋座师”、“寿座师钱牧斋先生”等三首(均见一笑堂诗集叁)。象三之诗,其作成年月虽多数不易详悉考定,然观象三于丁亥即顺治四年犹称牧斋为座师,牧斋且以“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寄示谢氏,谢氏复赋诗和之,又“寿钱牧斋座师”诗中有“天留硕果自无为,古殿灵光更有谁。渭水未尝悲岁晚,商山宁复要人知”等语,皆足证象三于牧斋晚年交谊未改也。或疑此两诗为弘光南都即位牧斋复起以后所作,与谢山“三宾称门下如故”之语尚不冲突。但检初学集叁陸有“谢象三五十寿序”一篇,据一笑堂诗集壹“〔顺治七年〕庚寅初度自述”五古中“吾年五十八,六十不多时”之句,逆推象三年五十时乃崇祯十五年壬午也。河东君以崇祯十四年辛巳夏归于牧斋,崇祯十七年甲申夏福王立于南京,然则牧斋于此两时限之间犹撰文为象三寿,故知全氏谓“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其说殊不可信也。
又检初学集捌伍“跋前后汉书”(参天禄琳瑯书目宋版史部汉书钱谦益跋,春酒堂文存叁“记宋刻汉书”,陈星崖诗集壹“鸥波道人汉书叹”并陈星崖铭海补注全祖望句余土音补陸此题注)云:
赵文敏家藏前汉书,为宋椠本之冠,前有文敏公小像。太仓王司寇得之吴中陆太宰家。余以千金从徽人赎出,藏弃二十余年,今年鬻之于四明谢象三。床头黄金尽,生平第一杀风景事也。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癸未中秋日书于野堂。
牧斋尺牍外编“与囗囗”书所言多同于牧斋之跋,惟涉及李本石之语,则跋文所未载。茲仅节录此段,以供參考。其文云:
京山李维柱字本石,本宁先生之弟也。尝语予,若得赵文敏家汉书,毎日焚香礼拜,死则当以殉葬。
更可证牧斋于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犹与象三有往来。
牧斋此次之割爱售书,殆为应付构造绛云楼所需经费之用。考初学集贰拾下诗集肆“灯下看内人插花,戏题四绝句”其一云“水仙秋菊并幽姿”及“玉人病起薄寒时”,此题后第贰题即为“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然则牧斋售书之日与绛云楼上梁之时相距甚近,两事必有相互关系无疑。象三虽与牧斋争娶河东君失败,但牧斋为筑金屋以贮阿云之故,终不得不忍痛割其所爱之珍本鬻于象三,由是而言,象三亦借此聊以快意自解,而天下尤物之不可得兼于此益信,蒙叟一生学佛,当更有所感悟矣。观下引牧斋重跋此书之语,亦事证也。一笑!
有学集肆陸“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参天禄琳瑯书目史部)云:
赵吴兴家藏宋椠两汉书。王弇州先生鬻一庄得之陆水村太宰家,后归于新字富人。余以千二百金从黄尚宝购之。崇祯癸囗二百金售诸四明谢氏。庚寅之冬吾家藏书尽为六丁下取,此书却仍在人间。然其流落下偶,殊可念之。今年游武林,坦公司马携以见示,咨访真赝。予从叟劝亟取之。司马家插架万签,居然为压库物矣。呜呼!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也;庚寅之火,江左书史图籍一小劫也。今吴中一二藏书家,零星捃拾,不足当吾家一毛片羽。见者夸诩,比于酉阳羽陵。书生饿眼,见钱但不在纸裹中,(天禄琳瑯书目作“但见钱在纸裹中。”)可为捧腹。司马得此十箧,乃今时书库中宝玉大弓,当令吴儿见之头目眩晕,舌吐而不能收。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劫灰之后,归心空门,尔时重见此书,始知佛言昔年奇物,经历年岁忽然复睹,记忆宛然,皆是藏识变现,良非虚语,而吕不韦顾以楚弓人得,为孔老之云,岂为知道者乎?司马深知佛理,并以斯言谂之。(天禄琳瑯书目此句下有“岁在戊戌孟夏二十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院”十九字。)
寅恪案:蒙叟于崇祯十六年癸未秋割爱卖两汉书,已甚难堪,象三此时家甚富有,但犹抑损牧斋购入原价二百金,靳此区区之数,不惜招老座师以更难堪之反感,岂因争取“美人”失败而又不甘间接代付“阿云”金屋经费之故,遂出此报复之市侩行为耶?牧斋云:“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蒙叟属辞不多用“绛云老人”之称,今特着“绛云”二字者,不仅因绛云楼藏书被焚,深致感念,窥其微意所在,亦暗寓“阿云金屋”一重公案也。牧斋如卢家之终有莫愁,固可自慰,然亦卒不能收回已亡之楚弓,姑借佛典阿赖识之说强自解释,怀甚可怜。若象三以“塞翁”为其别号,则不知其所失者为书耶?抑或人耶?谢氏二十年之间书人两失,较牧斋之得人而失书者,犹为不逮。此亦其人品卑劣有以致之,殊不足令人悯惜也。
至牧斋所谓“坦公司马”应即张缙彥,其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本传及清史稿贰伍壹刘正宗传附张缙彥传。清史列传载其于顺治十一年甲午由山东右布政使迁浙江左补政使,十五年戊戌擢工部右侍郞,与浙江通志壹贰壹职官表壹壹承宣布政使栏“张缙彥”下注“字坦公,新乡人,前辛未进士,顺治十一年任”及“许文秀”下注“辽东人,顺治十五年任”之记载相合。又明史壹壹贰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崇祯十六年癸未十月张缙彥任。十七年〔甲申〕三月缙彥降贼”,及同书叁佰捌马士英传云“张缙彥以本兵首从贼。贼败,缙彥窜归河南,自言集义勇收复列城。即授原官,总督河北山西河南军务,便宜行事”(参计六奇明季北略贰贰张缙彥条)等,皆可与清国史馆张缙彥传参证也。
复次,有学集伍绛云余烬集下“赠张坦公”二首其一云:
中书行省古杭都,曾有尚书曳履无。暂借愿颅居左辖,(牧斋外集壹“愿”作“头”。是。)且抛手版领西湖。
其二云:
中朝九伐勒殊勋,父老牵车拜使君。藉草定追苏白咏,浇花应酹岳于坟。西陵古驿连残烧,南渡行宫入乱云。注罢金经卧帘阁,诸天春雨自缤纷。
牧斋外集陸“张坦公集序”略云:
中州张坦公先生射策甲科,起家县令,受当宁简在,入直翰苑,洊历大司马。当是时,国势阽危,枢务旁午,天子神圣,非常寄任。朝野屏息跂望,以为李伯纪(纲)、于廷益谦合为一人。俄而天地晦冥,国有大故,触冒万死,走荊积诸山中,经营寨栅,收合徒旅,逆闯之号令不行于荊南,公实以只手遏之。燕云底定,玺书慰存,乃始卷甲卧鼓,顿首归命。回翔朝右,资望深茂。乃由山左擢杭左辖。先后十余年,阅历变故,最险最奇。其所为诗文,亦随心递变。世之知坦公者,当以其诗文,而坦公之生平建树,欲有所寄托,以自见于竹素,舍此集亦何以矣。昔少陵遇天宝之乱,流离巴蜀,有昔游遣怀之作。一则曰: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一则曰: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盖自七雄刘项并呑割据之余,战伐通途,英雄陈迹,多在梁宋之间。而况如公者,以含章振生之姿,揽中州河积之秀,天实命以鼓吹休明,陶铸风雅。于是乎孟津超乘于前,(寅恪案:“孟津”指王铎,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本传等。铎河南孟津人,又为大学士,故云。行屋侠毂于后,(寅恪案:“行屋”指薛所蕴,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本传,并参牧斋外集伍薛行屋诗序。又桴庵为河南孟县人,故称其“行屋”之号,以免与觉斯相混也。)旗鼓相当,鞭弭竞奋,亦天相之也。威弧不弦,帝居左次,桥山之龙胡不逮,崆峒之仙仗杳然。于是乎弃戎旃,理翰墨,舍韎韦,事毕牍,词坛骚垒,收合余烬,地负海涵,大放厥词,而依水园之全集始出。坦公书来曰:公知我者,幸为我诗序。余虽老废,归向空门,不敢谓不知坦公也。孟津已矣,今所为高李者,有行屋及安丘二公在。(寅恪案:“安丘”指刘正宗,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及清史稿贰伍壹本传等。正宗为大学士,故以“安丘”称之,与称觉斯为孟津同例也。)坦公将还朝,共理承明之事,试相与评吾言,以为何如也。
寅恪案:牧斋赠坦公诗大约作于顺治十一年甲午或十二年乙未,“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一文末署“岁在戊戌孟夏廿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寺”,即在顺治十五年张氏尚在杭任,未奉调入京之时。至“张坦公集序”则作于张氏将离杭赴京之际,更在“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以后矣。
复检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张缙彥传略云:
顺治十七年六月左都御史魏裔介劾大学士刘正宗罪恶,言缙彥与为莫逆友,序其诗,称以将明之才,词诡序其诗,而心叵测。均革职逮讯。御史萧震疏缙彥曰:官浙江时,编刊无声戏二集,自称不死英雄,有吊死在朝房,为隔壁人救活云云。冀以假死,涂饰其献城之罪;又以不死,神奇其未死之身。臣未闻有身为大臣拥戴逆贼盗鬻宗社之英雄。且当日抗贼殉难者有人,阖门俱死者有人,岂以未有隔壁人救活,逊彼英雄?虽病狂丧心,亦不敢出此等语。缙彥乃笔之于书,欲使乱臣贼子相慕效乎?疏并下王大臣察议,以缙彥诡词惑众,及质讯时又巧辨欺饰,拟斩决。上贳缙彥死,褫其职,追夺诰命,籍没家产,流徙宁古塔。寻死。
寅恪案:牧斋为此偾军之将、亡国之大夫而兼“不死之英雄”作序,铺张敷衍,长至千余言,其欲得张氏之润笔厚酬,自不待论。鄙意牧斋当日之奢望,似犹不仅此也,岂竟欲借此谀辞感动张氏,取其购得谢三宾之宋椠两汉书还诸旧主,庶几古籍美人可以并贮一处(此“处”即“绛云余烬处”之“处”。若作“楼”,则非绛云楼,而是后来河东君缢死之荣木楼矣),与之共命而同尽,更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耶?坦公未能如牧斋之愿,而此书遂流落他所,辗转收入清内府。三百年来陵谷屡迁,此旷世奇宝若存若亡,天壤间恐终不可复睹矣。惜哉!惜哉!
更有一事可与钱谢此重公案相参勘者。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伍“唐女郞鱼玄机诗一卷,宋刻本”条云:
朱承爵字子儋,据列朝诗集小传,知为江阴人。世传有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其人亦好事之尤者。唐女郞何幸,而为其所珍重若斯。
寅恪案:列朝诗集丁捌载朱氏“落花”诗二首,其小传不载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荛翁所言未知何据?牧斋所撰列朝诗集诸人小传,多喜记琐闻逸事之可资谈助者,子儋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一事,牧斋当亦有所知闻,然不收入小传中者,岂其事略同于象三与己身之关系,遂特避嫌,讳而不载耶?若果如是,则其心良若,其情可笑矣。
复次,牧斋尺牍贰与李孟芳书共十三通,其中三通关涉王弇州家汉书事。
第壹通云:
子晋并乞道谢。汉书且更议之,不能终作箧中物也。归期想当在春夏之交,把臂亦非远矣。
第拾通云:
岁事萧然,欲告耀于子晋。藉兄之宠灵,致此质物,庶几泛舟之役有以藉手,不致作监河侯也。以百石为率,顺早至为妙,少缓则不及事矣。
第壹贰通云:
空囊岁莫,百费猬集。欲将弇州家汉书,绝卖于子晋,以应不时之需。乞兄早为评断。此书亦有人欲之,意不欲落他人之手。且在子晋,找足亦易辨事也。幸即留神。
寅恪案:牧斋尺牍之编次颇有舛讹。如卷上致梁镇台三通,其第壹通乃致梁维枢者,而误列于致梁镇台即梁化凤题下,乃是一例。(见第伍章所论。)至排列复不尽依时间先后,如第伍通论牧斋垂死时之贫困节引“致卢澹岩”札第肆通应列于第壹通前,即是其例。假定此寄李孟芳诸札之排列先后有误,则第拾通“泛舟之役”自指与河东君有关之事,如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河东君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之二所谓“夫君本自期安浆,贱妾宁辞学泛舟”之义。假定寄李孟芳札排列先后不误,则“泛舟之役”别指一事与河东君无关。茲仅稍详论后一说,以俟度者抉择,盖前一说易解,不待赘述也。
就后一说言之,第壹通“归期在春夏之间”等语乃崇祯十一年戊寅牧斋被逮在京时所作。若牧斋与孟芳之尺牍皆依时间先后排列,则第拾通疑是崇祯十五年冬间所作,因此通前之第捌通有“日来妇病未起,老夫亦潦倒倦卧。呻吟之音,如相唱和”等语,其时河东君正在重病中也。又第拾通云:“庶几泛舟之役,有以藉手。”所谓“泛舟之役”不知何指,若谓是崇祯禎十四年辛已冬十一月与河东君泛舟同游京口,(见初学集贰拾“辛已小至日京口舟中”并河东君和作,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则是年中秋河东君尚未发病,(见初学集贰拾“辛已中秋日携内出游”二首并河东君和作。)大约九十月间即渐有病。故牧斋“小至日京口舟中”诗云:“病色依然镜里霜。”河东君和作云:“香奁累月废丹黄。”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此年冬至为十一月十九日,依“累月”之语推之,其起病当在九十月间,然尚能出游并赋诗,谅未甚剧,但在途中病势增重,只得暂留苏州,未能与牧斋同舟归常熟度岁。观牧斋“辛已除夕”诗“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那得到君边”之句,知柳钱两人此际不在一处,而河东君之病甚剧,又可推见也。此点详见后论,茲不多及。
由是言之,牧斋致李氏尺牍第拾通中“泛舟之役”一语非指此次京口之游,自不待辨。至崇祯十五年冬牧斋实有关涉“泛舟”之事,更就明清时人“泛舟之役”一习用之语考之,实有二解:一指漕运,即用左传僖公十四年所载略云“冬晋荐饥,使乞耀于秦。(秦)输杰于晋,自雍及绛相继,命之曰泛舟之役”,如碑传集壹叁陸田雯撰卢先生世傕传云“领泛舟之役,值久旱河竭,盗贼充斥,公疏数十上,犁中漕弊,皆报可”,及道光修济南府志伍贰卢世傕传云“攒漕运,时久旱河竭,盗贼纵横,条议上闻,皆中肯綮”,可以为证。二指率水师攻战之意,如晋书壹壹拾载记拾慕容俊载记云“遣督护徐冏率水军三千,泛舟上下,为东西声势”,可以为证。检牧斋此时并无参漕运之事,则其所谓“泛舟之役”者乃与水军之攻战有关无疑。若此假设不误,茲略引资料,论之于下。
初学集贰拾“送程九屏领兵入卫二首。时有郞官欲上书请余开府东海,任捣剿之事,故次首及之”七律二首之二后四句云:
绝辔残云驱靺鞨,扶桑晓日侯旌旗。东征倘用楼船策,先于东酹一巵。
及同书贰拾下“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四云:
东略舟师岛屿纡,中朝可许握兵符。楼船捣穴真奇事,击楫中流亦壮夫。弓渡绿江驱濊貊,鞭投黑水驾天吴。剧怜韦相无才思,省壁愁看崖海图。(自注:“沈中翰上疏请余开府登莱,以肄水师。疏甫入而奴至,事亦中格。)
又有学集叁贰“卓去病先生墓志铭”云:
崇祯末,中书沈君廷扬以海运超拜,特疏请余开府东海,设重镇任援剿。去病家居,老且病矣,闻之大喜,画图系说,条列用海大计,惟恐余之不得当也。疏入未报,而事已不可为。
然则“泛舟之役”即“楼船”及“用海”之策,大约牧斋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岁暮得知有巡抚登莱、率领舟师东征之议,以为朝命旦夕可下,必先有所摒挡筹划,因有告籴于毛氏之举欤?
又孟芳与子晋关系至密,子晋称之为舅氏,见其所著野外诗卷“八月十五夜从东湖归,独坐快阁”诗题下自注云“和孟芳舅氏”可以为证。子晋此种“舅氏”之称谓,盖与其称缪仲醇希雍同例,亦见野外诗卷“暮春游兴福寺”诗序。初学集陸壹牧斋作子晋父毛清墓志铭云“君娶戈氏,于仲醇为弥甥婿”,及同书叁玖“毛母戈孺人六十寿序”云“毛生子晋之母戈孺人六十矣”,则知子晋之称孟芳为“舅氏”不过长亲之意耳,读者幸勿误会。
毛李两人情谊既如此亲密,故牧斋托孟芳向子晋“告籴”,欲借其“宠灵”也,此函中“质物”之语即指质于毛晋家之汉书而言。
第壹贰通疑亦是崇祯十五年岁杪所作,因十六年中秋此汉书已鬻于谢氏,故知此函所谓“岁莫”必非十六年岁杪也。“找足”者,欲将前抵押之汉书“绝卖”与子晋。不知何故此议未成,后来此书于崇祯十六年秋牧斋卖与谢三宾,当先将谢氏所付书价之一部分从子晋赎回,然后转卖耳。“此书亦有人欲之”之“人”,或即是象三,亦未可知。卖此书与谢氏实非牧斋本意,乃出于万不得已,所以感恨至于此极也。牧斋此书今天壤间已不可得见,世之谈藏书掌故者似未注意此重公案,聊补记于此,以谂好事者。
牧斋平生有二尤物,一为宋椠两汉书,一为河东君,其间互有关联,已如上述。赵文敏家汉书虽能经二十年之久“每日焚香礼拜”,然以筑阿云金屋绛云楼之故,不得不割爱鬻于情敌之谢三宾,未能以之殉葬,自是恨事。至若河东君,则夺之谢三宾之手,“每日焚香礼拜”达二十五年之久,身没之后终能使人感激杀身相殉。然则李维柱之言,固为汉书而发,但实亦不异于为河东君而发者。呜呼!牧斋于此可以无遗憾矣。
又谢三宾任太仆少卿,以丁父忧出京后即买宅西湖,(寅恪案:一笑堂诗集叁“湖庄”二题“武林旧寓为武弁入居,残毁殊甚,庚寅始复,感成七律”,并同书肆“燕子庄”七律“花红水绿不归去,辜负西湖燕子庄”句,及“过武林”七律“燕子庄前柳色黄,毎乘春水向钱塘”句等,可证。)放情声色。(寅恪案:一笑堂诗集叁“无题”七律“却来重入少年场”句,可证。)全谢山谓象三视师登州时“干没贼营金数百万,其富偶国”(详见鲒埼亭外集贰玖“影视师纪略”),其言即使过当,然象三初罢太仆少卿居杭州时必非经济不充裕者,可以断言。其于崇祯九年丙子即已中式乡试,(见雍正修宁波府志壹柒选举上明举人条。)早与然明有往还,(见春星堂诗集贰“余为修微结庐湖上。冬日谢于宣伯仲归临,出歌儿佐酒。”)则象三亦必为然明知交之一,可以推知。但今检春星堂集及一笑堂诗集,俱未发现两人往还亲密之记载,其故尚待详考。茲姑设一假定之说。在象三方面,因河东君与之绝交,而然明不能代为挽回,转介绍其情人与牧斋,且刻河东君尺牍不尽删诋笑己身之语,遂致怀恨。在然明方面,因河东君与象三之绝交实由于柳之个性特强,而谢又拘牵礼俗,不及其师之雅量通怀、忽略小节,象三既不自责,反怨然明之不尽力,未免太不谅其苦衷。职是之故,两家集中遂无踪迹可寻耶?当崇祯十一、十二、十三年之际,象三之年为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岁,故然明胸中为河东君觅婿计,象三之年龄资格家财及艺能(徐沁明画录伍略云:“谢三宾号塞翁,工山水,每与董玄宰李长蘅程孟阳究论八法,故落笔迥异恒境。”)四者均合条件。
今检一笑堂诗集关涉河东君诸题,大抵不出此数年间之作。茲择录并略论之于下。
一笑堂诗集叁“湖上同胡仲修陆元兆柳女郞小集”云:
载酒春湖春未央,阴晴恰可适炎凉。佳人更帯烟霞色,词客咸蟠锦绣肠。乐极便能倾一石,令苛非复约三章。不知清角严城动,烟月微茫下柳塘。
寅恪案:或谓此题之前第贰拾题为“与程孟阳曾波臣陆文虎集湖上”七律,其末句云“岸柳山花又暮春”,岂柳谢之发生关系由孟阳介绍耶?鄙意不然,因松圆耦耕堂存稿诗下有“久留湖寺”及“湖上五日对雨遣怀”两题,知孟阳崇祯十一年戊寅春夏之间虽实在西湖,但十二年及十三年春间则未发现其曾游杭州之迹象。就松圆不介绍河东君于牧斋之例推之,恐未必肯作此割爱之事。且据戊寅草及春星堂诗集,河东君之游西湖盖始于崇祯十一年戊寅秋季,在此以前,即十一年春,则无西泠天竺间之踪迹可寻,故三宾“湖上同柳女郞小集”之诗作于十二年乙卯春间之可能性最大也。
同书肆“怀柳姬”云:
烟雨空归路途艰,石尤风急阻萧山。倩将一枕幽香梦,吹落西溪松柏间。(自注:“时柳寓西溪。”)
寅恪案:象三谓河东君时寓西溪。然明横山书屋即在西溪,然则此诗乃作于崇祯十二年或十三年河东君寄寓汪氏西溪别墅时也。上引一笑堂诗集二题既标出“柳”姓,其为河东君而作绝无问题。又检此集尚有似关涉河东君之诗不少,因其排列不尽依时间先后,故亦未敢确言。姑附录之,并略著鄙见,以俟更考。
一笑堂诗集壹“即卽事”云:
万事瓦解不堪言,一场春梦难追觅。无情只有杨柳枝,日向窗前伴愁绝。
寅恪案:一笑堂集中其有关涉河东君之嫌疑诸诗几全是今体,此首虽是古体,但细绎题目及辞旨,恐仍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前两句用白氏文集壹贰“花非花”诗“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后二句用同书壹陸“别柳枝”诗“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盖谓有情之美人“杨柳枝”已去矣,惟有无情之植物“杨柳枝”与塞翁相伴耳。此解释是否有当,未敢自信,尚希通人垂教。
同书贰“柳”云:
曾赐隋堤姓,犹怀汉苑眠。白门藏宿鸟,玄灞拂离筵。一曲春湖畔,双眉晓镜前。不愁秋色老,所感别经年。
寅恪案:此首疑亦怀河东君之作。至作于何年,则未能确定也。
同书叁“无题”云:
清尊良夜漏初长,人面桃花喜未央。彩凤已疑归碧落,行云依旧傍高唐。十年长乐披星月,百战青斋饱飽雪霜。回首真成弹指事,却来重入少年场。
寅恪案:此诗前四句意谓初疑河东君已适人,今始知仍是待攀折之章台柳。“人面桃花”句固用孟棨本事诗情感类“博陵崔护”条,似象三在赋此诗前曾一度得见河东君者,但考象三自天启五年任嘉定县知县,崇祯元年入京任陕西道御史,后擢太仆寺少卿,八年丁忧归里,十一年服阕始可放情声色,此十余年间恐无机会与河东君相值。然则其得知河东君殆因读嘉定诸老关于河东君两次游疁之作品,未必如崔护曾亲见桃花人面也。
又河东君湖上草崇祯十二年己卯春所赋西湖八绝句之一“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两句,极为世人称赏传播一时,或与象三此诗第贰句有关耶?“无题”诗第贰联谓己身自崇祯元年进京,其在都实未满十年,乃举成数而言,不必过泥也。此联下句指己身崇祯五年壬申监军登莱之役,象三撰“视师纪略”以自夸其军功。今日尚可想见当时绮筵酣醉,谈兵说剑,博取美人欢心之情况。吾人平心论事,谢氏视师纪略一书虽为全谢山鄙为不足道,但象三之书究是实地经验之言,持与牧斋天启元年辛酉浙江乡试程录中之文止限于纸上谈兵者以相比较,门生作品犹胜座师一筹。唯美人心目中赏鉴如何,则生于三百年后者不得而知矣。
同书同卷“雨余”云:
寒食清明一雨余,春芳未歇绿阴舒。间依陆子经烹茗,漫学陶公法种鱼。方竹杖分野老惠,细花笺寄美人书。一年好景清和日,莫放尊前夜月虛。
寅恪案:此题下一题即上引“湖上同胡仲修陆元兆柳女郞小集”七律。两诗所言景物符合,颇疑此“美人”乃指河东君,盖象三先以书约河东君宴集湖上也。
同书同卷“春归”云:
春归何处最销魂,飞絮间庭书掩门。幽绪只应归燕觉,愁怀难共落花论。天涯人远音书断,斗室香销笑语存。无限情怀消折尽,不堪风雨又黄昏。
寅恪案:此题下一题为“嘉禾道中”,有“三伏生憎客路长”之句,窃疑崇祯十三年庚辰春河东君与谢氏绝交之后,遂因而发病,避往嘉兴。象三不胜“天涯人远音书断”之“幽绪”“愁怀”,故冒暑追至禾城,思欲挽回僵局,两题前后衔接殊非偶然,此点可与下引尺牍第贰伍通相参证。寅恪初读一笑堂诗集,颇觉柳谢关系之作不多,后取尺牍参较,始知两书实有互相发明之妙也。复检一笑堂诗集叁有“庚辰九月再寓嘉禾祥符寺”一题,颇疑象三此行亦与河东君有关。本章下论牧斋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十月至嘉兴晤惠香,为河东君访半野堂之前导。然则谢去钱来,皆是“孩童捉柳花”之戏。(见下引白诗。)前引全谢山“题视师纪略”,谓象三“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贸首之仇”固不确,“争妓柳氏”则为实录也。
又第叁章论戊寅草陈卧子序中“柳子”之语,盖本于白香山“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诗“春随樊子一时归”句及苏东坡“朝云诗引”,象三以“春归”为题亦取意于白苏。更观香山此题,尚有“思逐杨花触处飞”之句,则谢氏冒暑往嘉兴亦是“逐杨花”也。但香山“独吟”诗后第贰题为“前有别柳枝绝句,梦得继和云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寅恪案:梦得此两句见全唐诗第陸函刘禹錫壹贰‘杨柳枝词’九首之九。)又复戏答”云:“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飞向别人家。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则象三冒暑往禾“寻逐春风捉柳花”之后,河东君落于笺后人之家,而象三眷恋不忘,童心犹在,可哀可笑也已。至象三自号“塞翁”不知始于何时,若在与河东君绝交之后,则其失马之意恐不免仍取义于香山之诗,即白氏文集叁伍“病中诗十五首”之“卖骆马”及“别柳枝”两绝句并同书柒壹“不能忘情吟”之序及诗美人名马互相关联之意。然则马所失者非“骆马”乃“柳枝”也,苟明乎此,乾隆修鄞县志壹陸谢三宾传云“谢三宾字象山”,则知“象山”以象香山自命。一笑堂诗集中诸诗涉及香山柳枝之作者,实皆为河东君而赋,无足怪也。
同书同卷“无题”云:
咫尺花源未可寻,避人还向水云深。箫声已隔烟霄路,珮影空留洛水浔。寂寞文园长被病,衰迟彭泽但行吟。空斋独坐清如衲,留得枯禅一片心。
寅恪案:此诗疑亦为河东君而作,其辞旨可与本章前引汪然明“无题”诗相参证也。
同书同卷“湖庄”云:
数椽新构水边庄,草舍题名燕子堂。栖处不嫌云栋小,来时常及柳丝黄。愿言江左家风旧,(寅恪案:鲒埼亭集外编陸“明故按察副使监军赣庵陆公字?鼎墓碑铭”谓周明贻谢三宾书曰:“昔德祐之季,昌元赞赵孟传诱杀袁进士以卖国,执事之家风也。”取陆书与谢诗中“家风”二字对,不禁令人失笑。)不贮徐州脂粉香。月夕风晨联一笑,此非吾土寄相羊。
同书同卷“湖庄”云:
湖山晚对更苍苍,燕子堂前径欲荒。寒雁帯云栖获渚,虚舟载月倚莲塘。严城街鼓催更早,远寺僧钟度水长。独上段桥天似洗,数星渔火耿邻庄。
寅恪案:此两诗皆象三自咏其西湖别墅者。第壹题自是与河东君有关。第贰题当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以后、十七年甲申以前,亦与河东君有关。其作第壹题时与河东君往还正密,至作第贰题时则河东君已与之绝交矣。第壹题第贰联上句用刘梦得“金陵五题”之第贰题“乌衣巷”七绝“旧时王谢堂前燕”之典(见全唐诗第陸函刘禹锡壹贰),下句用白香山“燕子楼”三首并序之典(见白氏文集壹伍)。综合上下两句之意,实为掩饰之辞,非由衷之语也。颇疑“燕子堂”与“一笑堂”或即同一建筑物,后来河东君与之绝交,故第贰题云“燕子堂前径欲荒”,谢家堂前之燕既飞向别人之家,遂取第壹题“月夕风晨聊一笑”句中“一笑”二字以改易“燕子”二字之旧堂名。又或用全唐诗叁李白叁“白纻词”中“美人一笑千黄金”之句。“美人”为河东君之号,此堂之名亦与河东君有关。第贰章已论及之。若果如是,第壹题第柒句可为后来发一苦笑之预兆也。象三自丁忧后优游林下,构湖庄,买古夭,所用不赀。其人既非以卖文为活,则经费何从而来?全谢山谓其登莱之役干没多金,当可信也。
同书同卷“无题”二首云:
曲径低枝罥额罗,水亭花榭笑经过。偶寻伴侣穿修竹,爱近幽香坐碧罗。秋水芙蓉羞媚颊,高堂丝竹避清歌。从来不识人间事,肯使闲愁上翠娥。
春园又忆雨如麻,细语明缸隔绛纱。几度暗牵游子意,何来遽集野人家。芙蓉霜落秋湖冷,杨柳烟销夜月斜。回首故山无限思,一江烟水涨桃花。
同书同卷“坐雨”略云:
秋雨空堂长绿莎,柴关车马断经过。
同书同卷“排闷”云:
排闷裁诗代管弦,笔床唤起颖生眠。死灰已弃从相溺,热灶虽炎定不然。最喜长康痴黠半,却怜茂世酒螯全。无人缚处求离缚,熟读南华第一篇。
寅恪案:以上三题五首相连,疑是同时所作。盖象三因秋雨追忆前次湖上春雨时与河东君文宴之事,即上引“雨余”及“湖上同柳女郞小集”两题所言者。象三自号塞翁,然念念不忘已失之“马”,其为人黠固有之,痴亦不免。既被河东君弃绝,更招嘲骂,即“死灰已弃从相溺”。象三虽竭力以图挽回,终不生效,即“热灶虽炎定不然”。追思往事,裁诗排闷,即“无人缚处求离缚”。夫三宾害如是之单相思病,真可谓天下之大痴,尤足证第叁章所引牧斋“题张子石湘游篇小引”中“人生斯世,情之一字,熏神梁骨,不唯自累,又足以累人乃尔”等语为不虚。然则河东君之魔力殊可畏哉!殊可畏哉!
又“排闷”下第肆题为“间居”,其结语云:“暂敕病魔为外护,当关为谢客侵晨。”此乃反用李义山诗集上“富平少侯”诗“当关莫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之辞旨,甚为巧妙。“排闷”下第伍题为“坐雨”诗,有“信风信雨小楼中,万轴千签拥座东”及“惟余侍女问难字,无复书邮报远筒”等语,可取与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壬午献岁书怀”二首之二“网户疏窗待汝归”及“四壁图书谁料理”等句相印证。盖河东君之博通群籍,实为当时诸名士所惊服眷恋者也。
同书同卷“邻庄美人歌吹”云:
尘心净尽絮潬沙,永日闲门闭落花。唱曲声从何处起,倚楼人是阿谁家。桃花路近迷仙棹,杨柳枝疏隔暮鸦。却怪晚风偏好事,频吹笑语到窗纱。
寅恪案:此诗结句云“却怪晚风偏好事,频吹笑语到窗纱”,自是只闻歌吹而未见歌吹者。但象三特用“美人”二字,疑意有所指,岂为河东君落在签后人家而作耶?若依此诗排列次序,前一首为“闲步”,末句云“疏林淡霭近重阳”,后一首为“病中口占”,首句云“秋色萧条冷夕阳”,则前后两题皆秋间之作,似与“邻庄”诗中“絮潬沙”及“闭落花”等语之为春幕者不合。但细绎“杨柳枝疏隔暮鸦”,则亦是秋季景物,故不必过泥,认其必作于春季也。傥“邻庄”一诗果作于秋季者,则第贰联下句乃用李太白“可许最关情,乌啼白门柳”之典。(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叁“杨叛儿”。)据有学集壹“和东坡西台诗韵”序,知牧斋以顺治四年丁亥四月初被逮至南京下狱,历四十余日,出狱之后值河东君三十生日,遂和东坡西台诗为寿并以传示友朋求和。今“邻庄”诗后第叁题为“丁记叙立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诗寄示,率尔和之四首”。初视之,似象三得牧斋诗在丁亥冬,更思之,谢氏在狱中似不能接受外来文字如牧斋此题之涉及当日政治者,然则谢氏得其座师诗时或在未入狱之前,和诗虽在入狱后所作,而“邻庄”一题实在接牧斋庆祝河东君寿辰诗时所赋,因不胜感慨,遂有桃花杨柳一联以抒其羨慕妒忌之意欤?俟考。
同书同卷“落花”云:
欲落何烦风雨催,芳魂余韵在苍苔。枝空明月成虚照,香尽游蜂定暗猜。有恨似闻传塞笛,多情偶得傍妆台。春风自是无情物,冷眼看他去复来。
寅恪案:此诗辞旨多取材于乐府诗集贰肆“梅花落”诸人之作,读者可取参阅,不须赘引。惟有第伍句固用梅花落曲之典,但恐亦与象三之自号“塞翁”不无关涉也。第柒第捌两句似谓河东君于鸳湖与牧斋别去后,又复由茸城同舟来到虞山家中。此“去复来”一段波折,持较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春与己身绝交离杭州赴嘉兴,遂一去不复来者,以冷眼观之,殊不胜其感叹也。
同书肆“美人”云:
香袂风前举,朱颜花下行。还将团扇掩,一笑自含情。
寅恪案:此“美人”殆非泛指,当专属之河东君。象三以“一笑”名其集,而集中关涉河东君之诗甚不少,则此诗末句“一笑”二字大可玩味。又牧斋垂死时赋“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有“买回世上千金笑”之句,夫“干没多金,富可偶国”之富裕门生独于此点不及其卖文字以资生活、鬻书籍而构金屋之贫穷座师,诚如前论“湖庄”两题所谓可发一苦笑者也。一笑!
同书同卷“柳”七绝四首云:
灞桥烟雨一枝新,不效夭桃脸上春。想像风流谁得似,楚王宫里细腰人。
朝烟暮雨管离情,唱尽隋堤与渭城。惟有五株陶令宅,无人攀折只啼莺。
莫遣春寒锁柳条,风华又是一年遥。即令春半湖塘路,多少游人倚画桡。
水岸微风百媚生,汉宫犹愧舞腰轻。东山爱尔多才思,更在春深絮满城。
寅恪案:象三诗集中诸作排列不依时间先后,前已及之,故此题是否为河东君而作殊未敢决言。若果为河东君而作者,则第肆首末两句可为下引尺牍第贰伍通“某公作用,亦大异赌墅风流”等语之旁证。又象三赋此首用谢安及谢道蕴之故实,足称数典不忘祖。但后来牧斋传刊东山训和集,想象三读之必深恨老座师之于旧门生不仅攘夺其心爱之美人,并将其先世佳妙典故席卷而去矣。
同书同卷“听白氏女郞曲”云:
弦子轻弹曲缓讴,白家樊素旧风流。博陵自是伤情调,况出佳人玉指头。
寅恪案:此题中之“白女郞”恐非真姓白,实指河东君,其以“白”为称者不过故作狡狯耳。象三既以香山自命,因目河东君为樊素。第叁句兼用白氏文集陸玖“池上篇”序略云:“颍川陈孝山与酿法,酒味甚佳。博陵崔晦叔与琴,韵甚清。(参同书柒拾“唐故虢州刺史崔公墓志铭。”)蜀客薑发授秋思,声甚淡。弘农杨贞一与青石三,方长平滑,可以坐卧,每至池风春,池月秋,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唳之夕,拂杨石,举陈酒,援崔琴,弹薑秋思,颓然自适,不知其他。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序。曲未竟,而乐天陶然已醉,睡于石上矣。”及太平广记肆捌捌“莺莺传”略云:“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貎怡声,徐谓张曰: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欷歔。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据此,则第叁章引质直谈耳述河东君与宋辕文绝交时以倭刀断琴之事,或与象三此诗亦有类似之处。观象三“怀柳姬”一题,其称柳如是为“柳姬”,与陈卧子称杨影怜为“杨姬”者同是一例,复证以此题“白氏女郞”之语,益知其以河东君为禁脔矣。由是推论,柳谢恐已先有婚姻成约,柳后复背弃,故谢之怨恨殊非偶然。又钱柳因缘自鸳湖别后曾有一段波折,当由嫡庶问题,详见后论柳钱茸城舟中结缡节。然则谢之失败钱之成功,皆决于此点无疑也。
同书同卷“竹枝词”五首云:
钱塘门外是西湖,湖上风光记得无?侬在画船牵绣幕,郞乘油壁度平芜。
初从三竺进香回,逐隊登船归去来。谁解侬家心里事,灵签乞得暗中开。
携手长堤明月中,红楼多在段桥东。当年歌舞今安在,魂断西泠一笛风。
细雨微风度柳洲,柳丝袅袅入西楼。春光莫更相撩拨,心在湖中那一舟。
处处开堂佛法新,香云能洗六根尘。欲携女伴参禅去,生怕山僧偷看人。
寅恪案:此题似属一般性,但亦可兼括河东君在内。观前引河东君湖上草“西泠十首”其第壹首第贰联云:“金鞭油壁朝来见,玉佩灵衣夜半逢。”乃与谢诗同是一般性者。唯柳诗末二句云:“一树红梨更惆怅,分明遮向画楼中。”则为高自标置,暗示避居西溪汪氏书楼之意,与谢诗“柳丝袅袅入西楼”之语区以别矣。
同书同卷“赠人”云:
白璧峨峨荫座人,高情早已属秋旻。还惊丽藻波澜阔,没得句章与纬真。
寅恪案:“句章”为鄞县之古称,“纬真”乃屠隆之字。屠亦鄞县人,象三以屠长卿自比也。至所赠之人,据“丽藻波澜阔”之语,恐非河东君莫属。姑记此疑,以俟更考。
同书同卷“赠别”云:
颦红低绿敛双蛾,肠断尊前一曲歌。为问别时多少恨,满城飞絮一江波。
清歌细舞不胜情,惜别休辞洒再倾。此去销魂何处剧,夕阳山外短长亭。
春花欲落雨中枝,触目伤情是别离。罢抚危弦收舞袖,背人小语问归期。
行云聚散本无根,红袖尊前拭泪痕。欲借冰弦传别恨,断肠深处不堪论。
寅恪案:细玩四首辞旨,乃女别男者。此女非不能诗,特此男为之代作,如初学集贰拾牧斋“代惠香别”之例。颇疑此四首乃象三作于“怀柳姬”之前,盖谢氏由杭州返宁波别河东君之际所赋,其时间或是崇祯十二年也。
同书同卷“樱桃”云:
墙角樱桃一树花,春风吹绽色如霞。重来但见森森叶,惆怅西风暮雨斜。
寅恪案:此首疑是象三于明南都倾覆以后至虞山祝贺牧斋生日,因有感于杜牧之“绿叶成阴子满枝”之语,(见太平广记贰柒叁“杜牧”条引唐阙史及全唐诗第捌函杜牧捌函杜牧捌“怅诗”并序。又可参同书同函杜牧伍“叹花”。)遂为河东君及赵管妻而作也。
检一笑堂诗集叁“海虞”云:
访旧经过海上城,丹枫紫荻照波明。微云漏日秋光澹,远水摇风晓色清。千里怀人轻命驾,一时兴尽欲兼程。山川满目伤心处,独卧孤篷听雁声。
又“寿钱牧斋座师”(此诗上四句前已引,茲以解释便利之故重录之)云:
天留硕果岂无为,古殿灵光更有谁。渭水应尝悲岁晚,商山宁复要人知。秋风名菊三杯酒,春雨华镫一局棋。遥向尊前先起寿,敬为天下祝耆颐。
此两题连接,当为同时所作。牧斋生日为九月二十六日,象三亲至常熟自是为牧斋祝寿。虽难决定为何年所作,“海虞”诗有“山川满目伤心处”之句,“寿牧斋”诗有“渭水”“商山”一联,则至早亦必在顺治七年庚寅以后。复观“天留硕果岂无为”之句,则疑是距郑延平将率师入长江前不甚久之时间。象三或更借此次祝寿之机缘以解释前此购汉书灭值之宿憾欤?其以“樱桃”为题者,仍是用“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典。(见太平广记壹玖捌“白居易”条引云溪友议及孟棨本事诗事感类“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条。)“樱桃”诗第贰句“春风吹绽色如霞”,可与牧斋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闻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之语相证发。第肆句“西风”一辞不仅与牧斋生日在季秋之今典符会,且与柳氏传“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之语适合。(见太平广记捌伍肆。)傥读者取虎邱石上无名氏题诗“最怜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风问阿侬”之句相较,尤令人失笑。(详见第伍章所论。)所可注意者,据“海虞”诗“千里怀人轻命驾,一时兴尽欲兼程”及“寿牧斋”诗“遥向尊前先起寿”等语,是象三本为祝寿至虞山,又不待牧斋生日复先返棹,其故殊不可解,岂河东君不愿此不速之客来预寿筵耶?俟考。
又检一笑堂诗集叁“寿座师钱牧斋先生”云:
一代龙门日月悬,晏居人望似神仙。道同禹稷殊行止,文与欧苏作后先。夜雨溪堂收散帙,秋风山馆听调弦。不知谁为苍生计,须与先生惜盛年。
寅恪案:此诗第陸句殆与河东君有关。第柒捌两句之辞旨似在崇祯十四年河东君适牧斋以后、十七年明北都未破以前所赋。象三诗储存上分体而不依时,故“天留硕果岂无为”一律虽排列于此首之前,其实作成时间乃在此首之后也。
同书同卷“索歌”云:
帘幙春阴书不开,排愁须仗曲生才。烦君为拨三弦子,一曲蒲东进一杯。
寅恪案:“蒲东”一辞疑用元微之莺莺传“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之语,与“听白氏女郞曲”诗“博陵自是伤情调”之“博陵”同一出处,盖以河东君比双文也。又“索歌”之“索”殆与乐府诗集柒玖丁六娘“十索”四首及无名氏同题二首有关。唯此则男向女索,而所索为歌耳。由是推之,此女必能歌者。河东君善歌,见第叁章论戊寅草中“西河柳”节,茲不更赘。
同书同卷“白辛夷”(自注“玉兰。”)云:
玉羽霜翎海鹤来,满庭璀燦雪争开。琼花未必能胜此,定有瑶姬下月台。
寅恪案:此首或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玩末句“定有”二字,恐非偶然咏花之诗,实指河东君肌肤洁白而言。见后论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诗及“玉蕊轩记”等,茲暂不详及。元微之有句云:“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见才调集伍“离思”六首之六。)象三赋诗殆有此感耶?至若白乐天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帯雨”句(见白氏文集壹贰)虽为五十年后小臣外吏评泊杨妃之语,自不可与普救唐昌之才子词人亲睹仙姿者同科并论,但玉环源出河中观王雄之支派,河中为中亚胡族居留地,(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第贰章“琵琶引”论琵琶女,第肆章“艳诗及悼亡诗”论莺莺,并校记中所补论诸条。)故香山所言未必全出于想象虚构也。
同书同卷“柳絮”云:
红袖乌丝事渺茫,小园寥落叹韶光。无端帘幙风吹絮,又惹闲愁到草堂。
寅恪案:此首疑为河东君而作。第叁句恐是兼用刘梦得“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之句及世说新语言语类“谢太傅寒雪日内集”条“兄女(道蕴)曰:未若柳絮因风起”之典。但第壹句有“红袖乌丝”之语,则综合第壹第叁两句之意,当是象三见河东君诗词之类,因而有感,此乃牧斋“戏题美人手迹”之反面作品。盖谢诗乃杜兰香已去,而钱诗则蕚绿华将来,故哀乐之情迥异也。
同书同卷“西泠桥”云:
堤花零落旧山青,楚雨巫云付杳冥。二十年来成一梦,春风吹泪过西泠。
寅恪案:象三此诗虽不能确定为何年所作,但有“二十年来”之语,则其作成时间必甚晚,可以无疑。至“楚雨巫云”之典,自指河东君而言,又不待论。由此推之,谢氏迟暮之年犹不能忘情如此,真可谓至死不悟者矣。若更取塞翁此诗与没口居士“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之句(见有学集壹叁“病榻消寒杂咏”第叁肆首)互相印证,则知师弟二人虽梦之好恶不同,而皆于垂死之年具有“寻梦”之作,吾人今日读之不禁为之废书三叹也。
今据上引一笑堂诗集诸题观之,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嫌疑者竟若是之多,殊觉可诧。细思之,亦无足异。象三于此颇与程孟阳相似,殆由眷恋旧情不忍割弃之故。夫程谢乃害单相思病者,其诗集之保留此类作品,可怜,可恨,可笑,固无待言。至若陈卧子之编刻本身诸集,多存关涉河东君之诗词,则与朱竹垞不删“风怀诗”之事,皆属双相思病之范围,自不可与程谢同日而语。噫!象三气量褊狭,手段阴狠,复挟多金欲娶河东君而不遂其愿。傥后来河东君所适之人非牧斋者,则其人当不免为象三所伤害。由今观之,柳钱之因缘其促成之人,在正面为汪然明,在反面为谢象三,岂不奇哉?苟明乎此,当日河东君择婿之艰,处境之苦,更可想见矣。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四)

 
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伍通云:
率尔出关,奄焉逾月。先生以无累之神,应触热之客,清淳之語,良非虚饰,而弟影杯弥固,风檄鲜功,乃至服饵清英,泳游宗极,只溢滞淫靡,间恬遏地,(寅恪案:“溢”疑当作“益”。“淫靡”二字连文,当断句。“间”上疑脱一“云”字,或“此”字。“云间”或“此间”,指松江也。另一本“间”作“闻”,恐非。盖河东君与卧子关戏密切,若作“闻”字,则未免疏远矣。似不如仍作“间”字上有脱文为较妥。俟考。“恬遏地”三字连文,解释见下。)有观机曹子,切劘以文。其人邺下逸才,江左罕俪,兼之叔宝神清之誉,彥辅理遣之谈。观涛之望,斯则一耳。承谕出处,备见剀切,特道广性峻,所志各偏。久以此事推纤郞,行自愧也。即某与云云,亦弟简雁门,而右逢掖。谐尚使然,先生何尤之深、言之数欤?至若某口语,斯又鄙流之恒,无足异者。董生何似,居然双成耶?栖隐之暇,乐闻胜流。顾嵇公嫩甚,无意一识南金。奈何!柴车过禾,旦夕迟之。伏枕荒谬,殊无铨次。
寅恪案:河东君此札为尺牍三十一通中最可研究而富有趣味者,惜有讹误之处,明刻本已然,无可依据校补,兼以用典之故,其辞旨更不易晓。然此通实为河东君身世之转捩点,故此不可不稍诠释引申之,借以说明钱柳因缘殊非偶然,必有导致之条件为其先驱。
札末云“柴车过禾,旦夕迟之。伏枕荒谬,殊无铨次”,乃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春间以与谢三宾绝交,遂致发病,因离杭州,抵嘉兴后留居养疴。然明得知此情况欲往慰问劝说,先以书告之。河东君即复此札以答谢其意,且自述己身微旨所在也。
至河东君此次在禾养疴之处,颇疑即吴来之昌时之勺园。第叁章率河东君戊寅草“初秋”七律八首中第肆第伍两首及陈卧子平露堂集“初秋”七律八首中第陸首,皆涉及吴来之,盖河东君至迟已于崇祯八年乙亥秋间在松江陈卧子处得识吴氏。又本章及第伍章有关惠香勺园临顿里及卞玉京诸条,皆直接或间接可证明河东君此次在嘉兴养疴之处,吴氏之勺园乃最可能之地。读者若取两章诸条参互观之,则知所揣测者,即不中亦不远也。
此札所用典故之易解者,止举其出处,不更引原文,以免繁赘,如“影杯弥固”见晋书肆叁乐广传;“风檄鲜功”见三国志魏志陸袁绍传裴注引魏氏春秋、同书贰壹王粲传附陈琳传裴注引典略、后汉书列传陸肆上袁绍传及文选肆肆陈孔璋“为袁绍檄豫州”等;“叔宝神清之誉”见晋书叁陸卫介传刘惔论介语,“彥辅理遣之谈”亦见同书同传,但卫介传以此属之叔宝,而非其妻父乐广也;“观涛”见文选叁肆枚叔“七发”;“简雁门而右逢掖”见后汉书列传叁玖王符传;“董生何似,居然双成耶”见汉武内传,即所谓“(王母)又命侍女董双成吹云和之笙”者;“嵇公嫩甚”见文选肆叁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无意一识南金”见晋书陸捌薛兼传。
综合推测,然明原书之内容约有三端:一,“某与云云”者之“某”当即象三,亦即“雁门”,盖河东君自谓其天性忽略贵势而推崇儒素,如皇甫嵩之所为者,然明不可以此责之也。二,“至若某口语”之“某”当亦指象三,尺牍第贰玖通云“某公作用,亦大异赌墅风流矣”之“某公”乃用晋书柒玖谢安传,自是指象三,河东君以此骂三宾为谢氏不肖子孙也。盖象三因河东君与之绝交,遂大肆诽谤,散播谣言,然明举以告河东君。“风檄鲜功”之“檄”,即象三之蜚语。尺牍第贰柒通末所云“余扼腕之事,病极,不能多述”所谓“扼腕之事”,或亦与象三有关也。三,“董生何似,居然双成耶?”此乃受人委托之董姓,转请然明为之介绍于河东君,但河东君不愿与之相见。河东君既不以某公为然,因亦鄙笑其所遣之董姓,而比之于王母之侍女,为其主人吹嘘服役也。“观涛之望,斯则一耳”之语有两义:一指癒疾之意,一指至杭州之意。盖杭州亦观涛之地也。(可参尺牍第贰肆通所论。)河东君此札下文所言,乃表示不愿至杭州与谢象三复交之旨,谓心中之理想实是陈卧子,此则元微之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者。因已有“观机曹子”在,不必更见他人,谅然明亦必解悟其故矣。
茲成为问题者,即此“观机曹子”究谁指乎?绎“恬遏地”一辞,乃王谢地冑之义。王恬谢遏皆是王谢门中之佳子弟,且为东晋当日之胜流也。(见晋书陸伍王导传附子恬传,又世说新语贤媛类“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条及刘孝标柱,晋书玫陸王凝之妻谢氏传并世说新语贤媛类“王江州夫人语谢遏及“谢遏绝重其姊妥善”条等。)“观机曹子”之“子”,其义同于世说“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条所谓“王郞逸少之子”及晋书王凝之妻谢氏传所谓“王郞逸少子”之“子”,乃儿子之义。盖河东君自比于有“林下风”之谢道蕴,故取“观机曹子”之辞以目其意中人。河东君既不论社会阶级之高下而自比于谢道蕴,则卧子家世虽非王谢门第,然犹是科第簪缨之族,“似人必于其伦”之义固稍有未合,但为行文用典之便利亦可灵活运用,不必过于拘执也。“观政某曹”乃分部郞官之称,盖明之六部即古之诸曹,当时通目兵部为枢部,依据此称,遍检与河东君最有关系之胜流,若宋辕文李存我并李舒章诸名士之父皆未尝任兵部之职,惟陈卧子之父所闻虽非实任兵部之职,但曾有一度与兵部发生关系,河东君或因此误记掺混,遂以为绣林实任兵部主事,故以“观机曹子”之辞目卧子也。据陈忠裕全集贰玖“先考绣林府君行述”略云:“是秋(指万历四十三年乙卯秋)举于乡,主司为相国高阳孙公。府君在冬官时,于诸曹中清望最高,群情推毂,旦夕当改铨部曹郞,而高阳公又以府君慷慨任事,欲移之枢部。未决,会艰归,俱不果。”又检黄石斋道周黄漳浦集贰陸“陈绣林墓志”略云:“乙卯举于乡,甚为高阳公(原注“洪思曰:孙文介公慎行,高阳人。”寅恪案:洪思事迹可参杨钟义雪桥诗话余集壹“龙溪洪阿士名思,黄石斋先生高弟”条。)所知。其时欲改公铨部(寅恪案:此时陈所闻官工部屯田司主事),孙文介(原注:“谓孙尚书慎行也。”)方任严疆,欲得公在枢部。事未决,会公丁艰归。”可知卧子之父绣林曾一度有为兵部主事之可能,而未成事实。“枢机”两字义同,可以通用,故“枢部”即“机部”。
茲有一端不可不辨者,即石斋以孙承宗之谥为“文介”,乃下笔时误记,实则承宗为高阳人,以兵部兼东阁大学士,预机务,经略蓟辽。(见初学集肆柒孙公行状及明史贰伍拾孙承宗传。)慎行为武进人,卒谥文介,始终未尝官兵部尚书,亦未任宰相,且绝不能以著籍武进之人而任应天主考,考取华亭之陈所闻为举人之理。(见明史贰肆孙慎行传。)石斋偶尔笔误,未足为异,然洪氏不特不为改正,又从而证实之,竟以承宗为慎行,可谓一误再误。甚矣!读书之难也。因恐世人以洪氏与石斋关系密切,注释石斋之文必得其实,故为附辨之如此。
观河东君此札推重卧子如此,而卧子不能与河东君结合之事势已如前论,当亦为然明所深知。然则卧子既难重合,象三又无足取,此时然明胸中必将陈谢两人之优劣同异互相比较,择一其他之人,取长略短,衡量斟酌,将此条件适合之候补者推荐于河东君。苦心若是,今日思之,犹足令人叹服!
由此言之,牧斋于万历三十八年庚戌二十九岁时与韩敬争状元失败,仅得探花,深以为撼;又于崇祯元年戊辰四十七岁时与温体仁周延儒争宰相失败,且因此获谴,终身愤恨;然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五十九岁时与陈子龙谢三宾争河东君,竟得中选,三十年间之积恨深怒,亦可以暂时泄息矣。牧斋此时之快意可以想见也。俟后论河东君过访半野堂时详论之。
复次,河东君此札中所谓“纤郞”果为谁耶?前引林天素所作“柳如是尺牍小引”已言其所谓女史纤郞当即王修微,茲请更详证之。春星堂诗集伍遗稿“西湖纪游”(寅恪案:据厉鹗湖船录和此文为“西湖曲自序”)云:“复于西泠绪(?)纤道人净室旁,营生圹。玄宰董宗伯题曰:此未来室也。陈眉公喜而记之。”检陈继儒眉公先生晚香堂小品柒“微道人生圹记”略云:“修微姓王,广陵人。生圹成,眉道人为之记。”故“纤道人”之为王修微绝无疑义。修微名微,复字修微,“纤”“微”二字同义,可以通用,“纤郞”当是修微曾以此为称也。(寅恪后见王国维题高野侯藏汪然明刻本柳如是尺牍七绝三首之一云:“纤郞名字吾能意,合是广陵王草衣。”足征观堂先生之卓识也。)
茲成为问题者,河东君此札、林天素小引及然明西湖曲自序何以皆不称“修微”为“微道人”或“草衣道人”等别号,而称之为不经见之“纤郞”耶?牧斋列朝诗集闰肆选修微诗,朱竹垞彝尊明诗综玖捌妓女类亦选修微诗。朱氏所作修微小传云:“初归归安茅元仪,晚归华亭许誉卿,皆不终。”竹垞所言必有依据,但牧斋则讳言其初归茅止生,又讳言其归许霞城而不终。初学集壹柒居诗集载“茅止生挽诗”七绝十首当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夏间,修微之脱离止生必更远在其前也。
西园老人(寅恪案:李延昰字期叔,号辰山,亦号放鹇道者。“西园老人”乃其又一别号也。)南吴旧话录壹捌谐谑类云:
许信仆往虞山候钱牧斋,归与王修微盛谈柳蘼芜近事,(原注:“蘼芜故姓杨,字蘼芜,云间妓也。能诗。嫁虞山钱牧斋。”)忽拍案曰:杨柳小蛮腰,一旦落沙叱利手中。修微晒之日:此易解,恐蛮府参军追及耳。(寅恪案:此条后附嘉定李宜之“哭修微”绝句百首,有句云“有情有韵无蛮福”,其下原注:“修微尝谓余有一种死情。是日公实诉余,修微尝呼之为许蛮,故戏之。”)
寅恪案:修微之归许霞城虽不知在何年,然据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宗伯大喜,谓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杨宛叔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专国士名姝之目。”牧斋作此语在崇祯十三年冬间,可知此时修微已早离茅元仪而归于许誉卿矣。前引南吴旧话录中李宜之“哭修微”绝句百首,其序亦云:“与修微离合在缘,见之古律词曲,皆有题署。独七言绝句,多亵猥事,既嫁之后,遂杂入无题。不欲斥言其人,以避嫌也。”可知当时通例,名人适人之后,诗文中词旨过涉亲昵者往往加以删改,不欲显著其名,盖所以避免嫌疑,前引然明为河东君而作之“无题”七律一首即是其证。河东君此札、林天素所作柳如是尺牍小引及汪然明西湖曲自序皆称王修微为不经见之“纤郞”或“纤道人”,而不显著其姓氏及字号者,盖皆在修微适人以后之作,而辞旨所涉殊有避免嫌疑之必要也。
尺牍第贰陸通至贰玫通皆是河东君崇祯十三年庚辰首夏至孟秋之间所作。河东君于此年春间在杭州与谢象三绝交发病,至嘉兴养疴,因住禾城逾月。其后移居吴江盛泽镇欲待然明之晤谈,当是以其地不便相晤,遂买棹至垂虹亭相候。而然明不果赴约,河东君以盛泽镇不可久留,急待与然明面谈,竟不俟其来访而先至杭州。岂知然明此时尚在徽州,于是不得已改往松江,入居横云山,然其病仍未痊癒。及闻然明已归杭州,乃函约其到横云山相晤。河东君于七月得然明复书,谓以家事不能往晤,故约其在秋末会于西湖也。至第叁拾通乃河东君到虞山以后所作,作此函时已在牧斋家中,河东君之身世于此始告一结束矣。由此观之,崇祯十三年首夏至孟秋间所作之尺牍实为河东君身世飘零、疾病缠绵、最困苦时间之作品,若能详悉考证其内容并分析其与然明之密切关系,则钱柳因缘之得如此成就,殊为事势情理之所必致者也。茲择此四通中有关者略诠释之于下。
第贰陸通云:
弟昨冒雨出山,早复冒雨下舟。昔人所谓欲将双屐、以了残缘,正弟之喻耳。明早当泊舟一日,俟车骑一过,即回烟棹矣。望之。
寅恪案:此通中“弟昨冒雨出山”之“山”,与第贰捌通中“弟子归故山也”之“故山”,实同指一地,即是吴江盛泽镇。至第贰捌通之“横山幽奇”、“甫入山后”及“山中最为丽瞩”,并第贰玖通之“及归山阁”之“山”,皆指松江之横云山。此三通中虽同用“山”字,实指两地,不可掺混也。
何以知前者之“山”及“故山”乃指盛泽镇耶?第壹理由,因禾城中无山可言。至城外三十里之胥山,即朱竹垞所谓“嘉禾四望无山,近府治者胥山,一篑而已”者。(见光绪修嘉兴府志壹贰山川壹“胥山”条及朱彝尊暴书亭集陸捌“胥山题壁”。)河东君于第贰玖通中既言“抱疴禾城,已缠月纪”,“禾城”乃嘉兴之泛指,未有养疴于胥山之事,故知前者之“山”及“故山”乃“故居”之意。第贰理由,因第贰捌通云“弟子归故山也,本谓吹笛露桥,闻箫月榭。乃至锦瑟瑶笙,已作画檐蛛网。日望凄凉,徒茲绵丽。所以未及遵剡棹,而行踪已在六桥烟水间矣”,此所谓“吹笛露桥,闻箫月榭”,乃用周美成片玉词上兰陵王“柳”云“记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之语。用咏柳之词以指己身,自极切当,但“月榭”“露桥”之“故山”若谓是指禾城外之胥山,必无“锦瑟瑶笙,已作画檐蛛网”之理,故知后者之“山”乃是一昔华丽今荒凉之处所,取以目河东君盛泽镇之故居,方与所言适合。此河东君所以急欲与然明面商他徙,不待来访而先躬往也。又有可注意者,河东君于宋人咏柳之词皆所熟诵,不仅秦少游金明池一阕而已,此殆因其寓姓为“柳”之故,非独以其身世与柳有关耶?
复次,河东君约与然明晤谈之地,疑是吴江之垂虹亭。观前第贰章及第叁章引沈虬河东君传所言张溥至垂虹亭易小舟访徐佛于盛泽镇,而佛已适人,遂携河东君至垂虹亭之事推之,则知当时风习,文士名姝往往以垂虹亭为集会之地,盖不仅景物足供赏玩,且交通便利,可通大舟,非若往来盛泽镇必易小舟也。由此言之,河东君所谓“弟昨冒雨出山,早复冒雨下舟”者,乃前一夕由盛泽镇乘小舟至垂虹亭,翌晨复易大舟以待然明来访。“下舟”者,即下大舟之谓。“明早当泊舟一日,俟车骑一过,即回烟棹”者,乃留在垂虹亭旁大舟中再待然明一日,若尚不至,则又易小舟返盛泽镇也。据此札所言,河东君此时迫切不可缓待之情势,及其焦急之心理,可以想见矣。
尺牍第贰柒通云:
得读手札,便同阿众,与弟感怀之语,大都若天涯芳草,何由与巴山之雨,一时倾倒也。许长史真诰,亦止在先生数语间耳。望之!余扼腕之事,病极,不能多述也。
寅恪案:此通关键乃“许长史真诰,亦止在先生数语间耳”一节。陶隐居真诰,为集合杨义许谥即许长史诸人手迹而成之书,其中多涉及仙女如蕚绿华安妃等降临人间之事。河东君此通所指虽难确定,颇疑与第贰章所引牧斋“戏题美人手迹”七诗有关。牧斋此题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春初,河东君此札作于同年夏间,所隔时日至少亦有三四月之久,故然明将牧斋此诗传致于河东君大有可能,至牧斋所见之河东君手迹亦是从然明处得来也。考晋书柒玖谢安传云:“寓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榰遁游处。”及同书捌拾王羲之传略云:“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又与道士许薖共修服食,遍游东中诸部,穷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谢安谓羲之曰: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须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其欢乐之趣。时刘惔为丹阳令,(寅恪案:“令”字应依世说新语言语类“刘真长为丹阳尹”条,改作“尹”字。)许询尝就惔宿。床帷新丽,饮食丰甘。询曰:若此保全,殊胜东山。惔曰:卿若知吉凶由人,吾安得保此。羲之在坐曰:令巢许遇稷契,当无此言。二人并有愧色。”世说新语言语类“刘真长为丹阳尹”条刘注引续晋阳秋云:“许询字玄度,高阳人,魏中领军允玄孙。总角秀惠,众称神童,而风情简素。司徒掾辟,不就。早卒。”真诰贰拾真冑世谱略云:“(许)副字仲先,庶生,即长史(谥)之父也。与谢奕(安等)兄弟周旋。”又略云:“(许)薖字叔玄,小名映,改名远游。与王右军父子周旋。”然则谢安石王逸少之在东山,其所与交游者为许询许薖,而非许谥即许长史,但长史之父仲先及兄远游,固尝与王谢胜流相往来。河东君或于此有所误记,因而掺混耶?若为误记掺混,则东山之谢安石恐非牧斋莫属,盖然明当时所能介绍于河东君之胜流,惟牧斋一人曾于崇祯元年戊辰会推阁臣,列名其中,虽因此革职回籍,然实取得候补宰相之资格。至其余如谢象三之流,资望甚浅,不足与谢安石相比也。职此之故,第贰章论牧斋“戏题美人手迹”七首,谓其诗乃钱柳因缘重要资料之一,实则亦是钱柳因缘材料之最先见于记载者。河东君此札可取以相证发也。
尺牍第贰捌通云:
(上段前已引。)已至湖湄,知先生尚滞故里。又以横山幽奇,不灭赤城,遂怀尚平之意。不意甫入山后,缠绵夙疾,委顿至今。近闻先生已归,幸即垂示。山中最为丽瞩,除药炉禅榻之外,即松风桂渚。若睹良规,便为情景俱胜。读孔璋之檄,未可知也。伏枕草草,不悉。
寅恪案:此札“药炉”二字,杭州高氏藏本如此,今依以移录。瞿氏钞本“药”下缺一字,王胡本补作“铛”,自是可通,但杜牧之“题禅院”诗云:“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见全唐诗第捌函杜牧叁及孟棨本事诗高逸类),并东坡集柒“和子由”四首之二“送春”云:“鬓丝禅榻雨忘机。”及东坡后集肆“朝云诗”云:“不似杨枝别乐天,天女维摩总解禅。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河东君自与谢象三绝交发病后,意态消沉,借禅说以遣愁闷,因而多读佛经,如第贰伍通云“呗具宗极”,第贰柒通云“便同阿难国再见矣”,第贰玖通云“见遮须之尊,忘波旬之怖”及“今虽华鬘少除,而尼连未浴”等,皆用内典之文,可为例证。至“药炉禅榻”之语固出杜苏之诗,人所习知,不足为异。所可论者,河东君以其身世之关系,于“朝云诗”一类之作品本甚留意,况曾一度以“杨朝”为称,唐叔达为之赋“七夕行”,程孟阳为之赋“朝云诗八首”及“今夕行”,其于东坡是诗,尤所专注,此事理所必然也。(详见前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河东君作此书时正值其浏览佛经及赏玩苏诗之际。其实东坡此诗之“药炉”本指烧炼丹汞之“药炉”,而非煎煮药物之“药炉”,观此诗七八两句“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可证。盖“经卷药炉”指佛道之教义,“舞衫歌扇”指姬妾之生活,以今昔情境互异为对文。东坡此意河东君未尝不知,不过借用之,以写煎药疗病之景况耳,若必谓非作“药铛”不也。河东君早与几社名士交游,自然熏染轻鄙宋诗之风习,第叁章论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实用东坡之诗,今观此札中“药炉禅榻”之语又得一证。王胡本以“药炉”为“药铛”,就文义言原甚可通,然于河东君学问蜕变之过程似尚未达一间也。夫河东君之涉猎教乘本为遣愁解闷之计,但亦可作赋诗词取材料之用,故所用佛经典故自多出于法苑珠林等类书,若“遮须”一词乃用晋书壹佰贰刘聪载记,实亦源于佛经,颇称僻典。然则其记诵之博实有超出同时诸名姝者。明末几社胜流之诗文以所学偏狭之故,其意境及材料殊有限制。河东君自与程孟阳一流人交好以后,其作品遣词取材之范围已渐脱除旧日陈宋诸人之习染,骎骎转入钱程论学论诗之范围,盖几与当时萧伯玉士韦等千子南英诸名士同一派别,而非复云间旧日之阿蒙矣。
河东君至杭州访然明不遇,未能与商迁居之地,故遂自行决定由吴江之盛泽迁往松江之横云山。似此不俟然明之回杭而匆促作此移居之计者,其间必有不能久待之理由。据陈忠裕全集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三年庚辰条略云:“春纳侧室薄氏。以三月北发。六月就选人,得绍兴司李。七月南还。以八月奉太安人携家渡钱塘。(抵任所。)”可知崇祯十三年春卧子于其继母唐孺人服阕后即又纳妾薄氏,复北上选官,以常例推计,其得官南还及赴新任当不过数月间事。河东君自崇祯八年夏间脱离卧子,晚秋离去松江后,至崇祯十三年夏间作此札时固已历五岁之久,而两方实未能忘情,第叁章论卧子“长相思”、“上已行”两诗已言及此点。意者河东君作此书时或闻卧子之北行,或竟知卧子之得官南归,所以急欲迁居松江而不待然明之归者,其意旨傥在是耶?
“横山”即横云山,嘉庆修松江府志柒山川门云:
在府城西北二十三里,高七十尺,周回五里。本名横山,唐天宝六年易今名。又河东君戊寅草“(崇祯八年)秋夜杂诗”四首之二“澄崖相近看”句下自注云:横山在原后。
寅恪案:第叁章引钱肇鳌质直谈耳柒“柳如是之轶事”条载河东君旧日居松江之佘山。佘山在松江府城北二十五里,(见嘉庆修松江府志柒山川门。)与横云山地相邻接,而横云山之规模尚狭小于佘山。河东君是否先居佘山,后迁横云山,抑或前后皆居横云山,钱氏掺混言之,今不易考知矣。
“赤城”者,文选壹壹孙兴公“游天台山赋”云“赤城霞起而建村”,故以赤城比天台,其实高下大小不可同语。若谓河东君于此亦不免文人浮夸之习,则恐所见尚失之肤浅。鄙意河东君之取横云山以比天台山者,暗寓“刘阮重来”之意,实希望卧子之来访也。此通云“不意甫入山后,缠绵夙疾,委顿至今”,第贰玖通云“及归山阁,几至弥留”,岂居横山以后卧子又无来访之事所致耶?更可注意者,东坡词云“人间自有赤城居士”,(见东坡词水龙吟。)河东君殆亦于此时熟玩苏词,不仅熟精选理也。
尺牍第贰玖通云:
(上段前已引。)邈邈之怀,未卜清薖。何期明河,又读鳞间耶?弟即日观涛广陵,聆音震泽。先生又以尚禽之事未毕,既不能晤之晚香,或当期之仙舫也。某公作用,亦大异财墅风流矣。将来湖湄鳜鱼如丝,林叶正赪。其为延结,何可言喻。
寅恪案:欧阳永叔居士集壹伍“秋声赋”云“明河在天”、“夷则为七月之律”。今河东君此书云“何期明河,又读鳞间耶?”是此书作于崇祯十三年七月间。“观涛广陵,聆音震泽”当是访觅名流,择婿人海之意,而非真欲有所游览也,否则与下文“不能晤之晚香,或当期之仙舫”之语意义不贯。“仙舫”谓“不系园”之类,即指杭州,乃然明所居之地。“晚香”谓“佘山”,(陈眉公建晚香堂于东佘山。河东君作此书时眉公已前卒,故此“晚香”当是泛指佘山,非谓约然明会于眉公处也。)即指松江,乃河东所居地。此札之意谓然明既以家事不能来松江相访,则己身将往杭州相会,其时间当在深秋,即鱼肉白、林叶红之候也。
然明书中必又言及谢三宾对于河东君有何不利之言行。此类言行今虽难考悉,但据全谢山所述象三“晚年求用于新朝,欲以贿杀六狂生,不克,竟杀五君子以为进取之路”等事推之,其人之阴险可知。然则河东君此时既为象山所恨,处境颇危,若非托身一甚有地位之人如牧斋者,恐象三尚不肯便尔罢休。观河东君此札,其急于求得归宿之所,情见乎辞者,殆亦与此有关欤?“某公作用,亦大异财墅风流矣”之语自是用晋书柒玖谢安传,世人共知,不待征引。所可笑者,牧斋为象三父一爵母周氏所作合葬墓志铭有“其先晋太傅”及“谢自太傅,家于东中”等语。(见初学集伍叁“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夫吾国旧日妄攀前代名贤,冒认宗祖、矜夸华冑之陋习,如杜少陵“丹青引”中“将军魏武之子孙”之例者,(见杜工部集伍。)何可胜数,亦无须辨驳。象三于此本不足怪,但其人与河东君虽有特殊关系,幸后来野心终不得逞,否则东山和集之编刊将不属于牧斋,转属于象三,而象三可谓承家法祖之孝子顺孙矣。至若河东君骂其“大异财墅风流”,意谓象三为安石之不肖裔孙,固甚确切痛快,殊不知傥象三果能效法其远祖者,恐未必真河东君之所愿也。
尺牍第叁拾通云:
嗣音遥阻碍,顿及萧晨。时依朔风,禹台黯结。弟小草以来,如飘丝雾,黍谷之月,遂蹑虞山。南宫主人,倒屣见知,羊公谢傅,观茲非渺。彼闻先生与冯云将有意北行,相望良久。何谓二仲尚渺洄溯。弟方耽游蜡屐,或至阁梅梁雪,彥会可怀。不尔,则春怀伊迩,薄游在斯。当偕某翁便过(通)德,一景道风也。专此修候,不既。
寅恪案:此书乃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河东君已移居牧斋我闻室时所作。“时依朔风,禹台黯结”者,文选肆壹李少卿答苏武书云:“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河东君此书亦作于冬季,故有斯语。“禹台”即“禹王台”,亦即“梁王吹台”,其地在开封。(见清嘉庆一统志壹捌柒开封府贰。)此与第叁壹通用“夷门”指然明者相同,前已论及,盖取此两词以比然明为魏之信陵君也。“小草以来,如飘丝雾”者,“小草”用世说新语排调类“谢公始有东山之志”条,谓由松江横云山出游也。“如飘丝雾”即“薄游”之意,下文亦有“薄游在斯”之语,可以参证。
更有可论者,文选贰陸谢灵运“初去郡一首”云:
毕娶类尚子,薄游似邴生。”
李注云:
嵇康高士传曰:尚长字子平,河内人。隐避不仕,为子嫁娶毕,敕家事断之,勿复相关,当如我死矣。嵇康书亦云尚子平。范晔后汉书曰:向长子平,男娶女嫁既毕,敕断家事。“尚”、“向”不同,未详孰是。班固汉书曰:邴曼容志自修为官不肯过六百石,辄自免去。
寅恪案:“尙”、“向”之异茲可不论。第贰玖通云“先生又以尚禽之事未毕”,“禽”字应作“长”或“平”,即用庚东诗句及李注。春星堂诗集叁游草最后一首“出游两月,归途复患危病。释妄成真,自此弥切”云“向平有累应须毕”,然明此诗作于崇祯十一年戊寅季秋,其时尚未毕儿女婚嫁。至河东君作第贰玖通时,已逾两年,正值然明儿女婚嫁之际也。若第贰拾通“又以横山纲奇,不灭赤城,遂怀尚平之意”,则用范尉宗后汉书列传柒叁逸民传向长传中“向子平禽子夏俱游五岳名山”之典,非谓“男女娶嫁既毕”之义也。但于贰捌通用“尚平之意”以指己身,而于第贰玖通转用“尚禽之事”以指然明。指然明为禽庆与尚平共游五岳名山,自无不可,若指己身为尚平,则河东君己身婚嫁尚不能毕,正在苦闷彷徨之际,误用此典,不觉令人失笑。
“薄游”之义,原为“游宦”之“游”。故康乐诗用“邴曼容为官不肯过六百石,辄自免去”之典,与浪游之意绝无关涉。河东君久诵萧选,熟记谢诗,遂不觉借用康乐之句,牵连泥及,颇不切当。斯亦词人下笔时所难免者,不必苛责也。
“黍谷之月,遂蹑虞山”者,乃冬至气节所在之仲冬十一月到常熟之意。(寅恪案: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九日冬至。)文选叁左太冲“魏都赋”云:“且夫寒丰黍,吹律暖之也。”李注引刘向别录曰:“邹衍在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谷。邹子居之,吹律而温至黍生。今名黍谷。”又杜工部集壹陸“小至”诗云“冬至阳生春又来。”盖河东君以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至常熟,仍留舟次,至十二月二日始迁入牧斋家新建之我闻室。其作此书,据前引耦耕堂存稿文下“题归舟漫兴册”中“庚辰腊月望,海虞半野堂订游黄山”之语推之,则当在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孟阳离常熟以后河东君尚居牧斋家中之时也。所以确知如此者,东山训和集壹第壹首云:“庚辰仲冬访牧翁于半野堂,奉赠长句。河东柳是字如是。”(原注:“初名隐。”诗见后。)列朝诗集丁壹叁上松圆诗老程嘉燧诗云:“庚辰十二月二日虞山舟次值河东君,用韵辄赠。”(诗见后。)及东山训和集壹牧翁诗云:“寒夕文宴,再叠前韵。是日我闻室落成,延河东君居之。”(原注:“涂月二日。”诗见后。)可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乘舟至虞山,“幅巾弓鞋,着男子服”,访牧斋于半野堂,其始尚留舟次,故孟阳诗题云“庚辰十二月二日开山舟次值河东君”,而牧斋诗题云“是日(指庚辰十二月二日)我闻室落成,延河东君居之”,此诗第肆句又云“绿窗还似木兰舟”。然则河东君之访牧斋,其先尚居虞山舟次,后始迁入牧斋家中,首尾经过时日明白可以考见者若是。后来载记涉及此事往往失实,茲略征最初最要之如此,其他歧异之说,概不多及,以其辨不胜辨故也。
复次,河东君之访半野堂,在此之前实已预有接洽,并非冒昧之举,俟后详论。其“幅巾弓鞋,着男子服”者,不仅由于好砢村异、放诞风流之故,盖亦由当时社会风俗之拘限,若竟以女子装束往谒或为侯补宰相之当关所拒绝,有以致之也。其所以虽着男子之“幅巾”,而仍露女子之“弓鞋”者,殆因当时风尚,女子以大足为奇丑,故意表示其非如蒲松龄聊斋志异所谓“莲船盈尺”之状耶?
自顾云美作图征咏之后,(此图今藏沈阳故宫博物馆。余可参范锴华笑庼杂笔壹“河东君访半野堂小影图传并题诗跋五则。”)继续摹写者颇亦不少,惜寅恪未得全见。惟神州国光社影印余秋室白描柳如是小像最为世所称道。蓉裳善画美人,有“余美人”之目,(见秦祖永续桐阴论画等。)竟坐是不得为状头。(见蒋宝龄墨林今话柒。)此小像不知是何年所作,以意揣之当在秋室乾隆丙戌殿试以后。然则“余美人”之未能中状元,此小像实不任其咎也。又“美人”本为河东君之号,以“余美人”而画“杨美人”,可称双美矣。因戏题三诗,附载于后,以博好事者一笑。
诗云:
弓鞋逢掖访江潭,奇服何妨戏作男。咏柳风流人第一,(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有句云:“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非用谢道蕴咏絮事。)画眉时候月初三。(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十二月二日入居牧斋新建之我闻室。李笠翁“意中缘”剧中,黄天监以“画眉”为“画梅”。若从其言,则属对更工切矣。一笑!)东山小草今休比,南国名花老再探。(牧斋于万历三十八年庚戌廷试以第三人及第,时年二十九岁。至崇祯十三年庚辰过河东君时,年已五十九岁矣。)好影育长终脉脉,(见世说新语纰漏类。)兴亡遗恨向谁谈。
岱岳鸿毛说死生,当年悲愤未能平。佳人谁惜人难得,故国还怜国早倾。柳絮有情应自媚,桃花无气欲何成。杨妃评泊然脂夜,流恨师涓枕畔声。
佛土文殊亦化尘,如何犹写散花身。白杨几换坟前树,红豆长留世上春。天壤茫茫原负汝,海桑涉涉更愁人。衰五敢议千秋事,胜咏崔徽画里真。
河东君札中“南宫主人”之语指牧斋言。盖北宋以来习称礼部为“南宫”,(见王辟之渑水燕谈录柒歌咏类“范文正公未免乳丧其父”条。)时牧斋以礼部右侍郞革职家居故也。“冯云将”者,南京国子监祭酒秀水冯梦祯之仲子。梦祯以文章气节有声于时,(见初学集伍壹“南京国子监祭酒冯公墓志铭”、列朝诗集丁壹伍“冯祭酒梦祯”条小传及光绪修嘉兴府志伍贰冯梦祯传。)以娶仁和沈氏之故遂居杭州。(见光绪修杭州府志壹陸玖冯梦祯传。)云将虽为名父之子,而科试殊不得志,身世颇困顿,与汪然明始终交好。观牧斋有学集叁贰汪然明墓志铭云:“及乎弥留待尽,神明湛然。要云将诸人,摩挲名迹,吹箫摘阮,移日视荫,乃抗手而告别。”可为例证。今春星堂集中关涉冯云将者甚多,茲仅择录梦香楼集所附和诗中云将四绝句之一于下。其诗辞旨皆不佳,远不及黄媛介李渔诸人之和作也。冯鹓雏和诗云:“轻绡飘指紫云香,玉骨淩风枕簟凉。幽梦回来情仿佛,不知谁个是檀郞。”牧斋尺牍壹与宋玉叔琬书云:“不肖在杭有五十年老友曰冯鹓雏,字云将者,故大司成开之先生之仲子也。年八十有七矣。杜门屏居,能读父书,种兰洗竹,不愧古之逸民。开之故无遗赀,云将家益落。”据此云将暮齿之情况,亦可想见矣。
茲所以不避繁赘之嫌略详云将名字及生平者,盖为小青故事,后人多所误会之故。列朝诗集闰肆“女郞羽素兰”条小传附论小青事云:
又有所谓小青者,本无其人。邑子谭生造传及诗,与朋侪为戏曰:小青者,离“情”字。正书“心”旁似“小”字也。或言姓钟合之成“钟情”字也。其传及诗俱不佳,流传日广,演为传奇。(寅恪案:牧斋此条可参陈忠裕全集拾几社稿“仿佛行”并所附李舒章原作。)至有以“孤山访小青墓”为诗题者。俗语不实,流为丹青,良可为喷饭也。以事出虞山,故附著于此。
陈文述兰因集上(参陈文述西泠闺咏玖“梅花屿冯小青诗序。”)辨正牧斋之说,略云:
或妒妇扬焚图毁诗之余烈,百计以灭其迹。冯既旧家,妇应豪族。蒙叟受托,作此不经之语,未可知也。
寅恪案:颐道居士驳牧斋所言之谬,甚确。但以牧斋受闰生嫡室之托,造作不经之语,殊不知牧斋与云将交谊甚笃,因讳其娶同姓为妾,与古礼“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之教义相违反也。(见小戴记曲祀上。)至云伯撰西泠闺咏又以小青之夫为冯千秋,是误认冯云将即冯千秋,则为失实。据光绪修杭州府志壹肆捌冯延年传云:“冯延年字千秋,明国子监祭酒秀水梦祯孙。梦祯娶武林沈氏,爱西湖之胜,筑快雪堂于湖上。延年因入籍钱塘。中崇祯十二年副貣,入太学。归隐秋月庵。”然则千秋乃开之之孙。牧斋作开之墓志云:“余与鹓雏好。”是牧斋为云将之故,因讳小青之事,较合于情理也。
又河东君湖上草有“过孤山友人快雪堂”七律一首。据列朝诗集丁壹伍冯梦祯小传云:“筑室孤山之麓,家藏快雪时晴帖,名其堂曰快雪。”可知此友人即冯云将,河东君游西湖时固尝与云将往还也。崇祯十三年冬间河东君居牧斋家,汪冯二人欲同至虞山者,当是促河东君不再放弃机会即适牧斋也。此后然明游闽,牧斋乃托云将至松江构促河东君。前论尺牍第叁壹通时已言及之矣。
“阁梅梁雪,彥会可怀。不尔,则春怀伊迩,薄游在斯。当偕某翁便过通德”者,河东君初迁入我闻室时当已与牧斋约定于崇祯十三年岁杪同至杭州,否则,亦拟于崇祯十四年春间偕游西湖,共访然明。疑此皆出自牧斋之意,盖欲请然明劝说河东君之故。观前引第叁壹通首节然明甚夸牧斋气谊等语可以推知也。鄙意河东君此书乃是由牧斋所成,必经牧斋过目者。当日牧斋遣人致函然明,告以河东君之将至杭过访,并请其代为劝说。牧斋致然明之书惜已不可得见,而河东君此书之性质,不过牧斋专函之附片耳。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五)

 
关于湖上草赠诸文人之诗,虽为酬应之作,不必多论,然有一特点,即牧斋所称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语特庄雅”者是也。(见东山训和集壹第贰诗题。)夫以河东君当日社会之地位,与诸男性文人往来酬赠,若涉猥俗,岂不同于溱洧士女之相谑,而女方实为主动者乎?(见毛诗郑风溱洧孔氏正义。)此河东君酬赠诸诗所以“语特庄雅”、自高身份之故。顾云美云“(河东君)游吴越间,格调高绝,词翰倾一时”,洵非虚誉也。
蘼芜纪闻上载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一名然脂集云:
(河东君)所著有戊寅草,邹斯漪刻其诗于诗媛十名家集中。(寅恪案:佚业甲集牧斋集外诗附柳如是诗,卷尾载武陵渔人跋云:“苏息翁新购诗媛八名家,令急为借读。内有河东君一□,牧为录出。”与此作“诗媛十名家”者不同。)又汪汝谦刻其尺牍一卷。林雪云:如是尺牍艳过六朝,情深班蔡。神释堂诗话云:河东君诗早岁耽奇,多沦荒杂。戊寅一编,遣韵缀辞,率不可诘。最佳如剑术行懊侬词诸篇,不经截,初不易上口也。然每过警策,辄有雷电砰然、刀剑撞击之势,亦鬟笄之异致矣。后来多传近体,七言乃至独绝。若“婉娈鱼龙问才艳,深凉烽火字珊瑚”,“下杜昔为走马地,阿童今作门鸡游”,“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濛濛”,“月幌歌阑寻法尾,风床书乱觅搔头”,“洗罢新松看沁雪,行残旧药写来禽”,此例数联,惝怳朦胧,附以神丽,鱼薛擅能,茲奇未睹。诚如陈思所云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者也。拟古如“壹馆易嵯峨,珠玉曾萧瑟”,读之尤令人悲悚。尺牍含咀英华,有六朝江鲍遗风。
又邹弢三借庐笔(赘)谈壹贰“河东君”条略云:
往见书贾持河东君诗稿一册,乃惠山韵香尼手录本,仅记其夜起二句云“初月不明庭户暗,流云重叠吐残星”,真得初唐神韵者。
寅恪案:神释堂诗话中所举七言体数联,“婉娈”一联见戊寅草“初夏感怀”四首之二;“下杜”一联见同书“五日雨中”;“小苑”一联即下引西泠十首之一第叁第肆两句,洵佳作也;“月幌”一联见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附河东君和牧翁“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之一;“洗罢”一联见有学集贰秋槐诗支集附河东君和牧翁“人日示内”二首之二。又所举拟古诗“台馆”两句,则见戊寅草“拟古诗十九首”中“去者日以束”一首。至若邹弢三借庐赘谈壹贰所举“夜起”两句,(详见后引。)今尚未能证实,更俟详考。凡此诸例,虽皆河东君诗句之流播人口者,然其佳作犹不止此数例已也。湖上草诸诗,除“西湖八绝句”之“桃花得气美人中”一首,于第贰章论牧斋与姚叔祥共论近代词人戏作七绝及第叁章论卧子崇祯八年春间所作寒食七绝三首时已两次全引其文,不须更重录外,茲再择录最佳及有关考证者共数首,略加校释于下,聊见全豹之一斑云尔。
“西泠”十首之一云:
西泠月照紫兰丛,杨柳丝多待好风。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濛濛。金吹油璧(壁)朝来见,玉作灵衣夜半逢。一树红梨更惆怅,分明遮向画楼中。
寅恪案:河东君此诗为咏当时西湖诸名媛而作,并自述其身世之感也。
“西冷月照紫兰丛”者,用李义山诗集中“汴上送李郢之苏州”诗“苏小小坟今在否,紫兰香径与招魂”之语,“丛”者,多数之义,指诸名媛言,与下文“一树”之指己身言者相对为文。
“杨柳丝多待好风”乃合李义山集中“无题”二首之一“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两句为一句。(寅恪案:李集诸本“待”字多作“任”。冯浩玉溪生诗笺注肆“待”字下注云:“一作任,误。”神州国光社影印牧斋手校李集中亦作“待”。)
“金吹”二字,杭州高氏所藏明本亦同,殊不易解,或谓用乔知之“从军行”一作“秋闺”诗“玉霜冻珠履,金吹薄罗衣”之语。(见全唐诗第贰函乔知之诗。)盖河东君以其身世初亦略同于窈娘,宜于乔补阙之“秋闺”、“绿珠篇”等诗有所感会。戊寅草载其“寒食雨夜十绝句”之五云:“想到窈娘能舞处,红颜就手更谁知。”陈卧子于崇祯六年清明,即河东君赋“寒食雨夜”诗之次日,亦有“今日伤心何事最,雨中独上窈娘坟”之句,(见陈忠裕全集壹玖陈李唱和集“清明”七绝。)故河东君之用“金吹”二字恐非出于偶然也。鄙意此说未是。第壹理由,乔诗之“金吹”当作“金风”解,“吹”字应读去声,但在柳诗则应作平声始合音调。第贰理由,“金吹”与“油壁”不相关联,两词连用亦似牵强。职此之故,颇疑“金吹”应作“金鞭”,“鞭”字脱落,因误成“吹”字耳。苏小小歌云:“我乘油壁车,郞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见郭茂倩乐府诗集捌伍。)故“金鞭”即指“青骢马”言,与“油壁”一辞相联贯。且“鞭”字平声,于音律协调,较作“金吹”者更为易解矣。“玉作”亦疑为“玉佩”之讹误,楚辞九歌大司命云“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者是也。“金鞭油壁”与“玉佩灵衣”相对为文,自极工切。
“红梨”者,玉溪生诗“崇文馆里丹霜后,无限红梨忆校书”(见李义山诗集中“代秘书赠弘文馆诸校书”)本以“红梨”比事,即取郑虔柿叶临书之意,乃指“男校书”之校书郞。后来因薛涛有“女校书”之称,遂用“红梨”以目女校书,如徐复祚之“红梨记”戏剧乃其例也。
河东君自比于“一树红梨”“遮向画楼中”者,即遮隐于画楼之中不欲俗人窥见之意。尺牍第伍通云:“弟之所汲汲者,亡过于避迹一事。”河东君此诗自言其所以不同于西湖当时诸名媛者,乃在潜隐一端,其改名为“隐”,取义实在于是。至所谓“画楼”,殆指尺牍第壹通所谓“桂栋药房”之然明横山别墅,即牧斋诗中所谓“汪氏画楼”者也。
此诗第贰句“杨柳丝多待好风”,中藏河东君之新旧姓氏,第捌句则暗藏“隐”字,即河东君此时之改名。故湖上草之作者亦题为“柳隐如是”。当时作诗之风气,诗中往往暗藏有关人之姓名,第贰章已详论之矣。又牧斋于崇祯十三年秋间与姚叔祥共论近代词人诗云:“近日西陵夸柳隐。”可知牧斋作诗时实已行见然明所刻之湖上草,而“西陵”“柳隐”两蔟并用,殆即指此首而言耶?
“西泠”第拾首云:
荒凉夙昔鹤曾遊,松柏吟风在上头。(原注:“时游孤山。”)吏苑已无句漏鼎,(原注:“稺川为句漏长。”)烟霞犹少岳衡舟。(原注:“褚元璩隐于钱塘时放舟衡岳。”)遥怜浦口芙蓉树,仿佛山中孔雀楼。从此邈然冀一遇,遗宫废井不胜愁。
寅恪案:此首在湖上草诸诗中非佳妙之作,但亦非寻常游览之作,必有为而发,惜今不能考实,姑妄推测,约略解释,殊不敢自信也。
第贰句下自注云:“时游孤山。”故知河东君游孤山而有所感会。然细绎全首词旨,除“鹤曾游”外,其他并无与孤山典故有关者,颇疑此诗殆有感于冯小青之事而作。“松柏同心”已成陈迹,冯云将家已贫落,无复炼金之鼎,往来于富人之门,不能如褚元璩之高逸,旧日小青之居处犹似己身昔日松江之鸳鸯楼,即南楼,既睹孤山陈迹之荒凉,尚冀他日与卧子重寻旧好也。
褚元璩为褚伯玉之字,其事迹见南齐书伍肆及南史柒伍本传。嘉庆一统志贰玖肆绍兴府山川门“宛委山”条引遁甲开山图云:“禹治水,至会稽,宿衡岭。”又同书同卷陵墓门云:“齐褚伯玉在嵊县西西白山。”“衡岭”当即“衡岳”,固是元璩栖隐之地,不过倒“衡岳”为“岳衡”以协声调,殊觉牵强耳。
何逊“夜梦故人”诗云:“浦口望斜月,洲外闻长风。”及“相思不中寄,直在寸心中。”(见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何记室集。)河东君“浦口”之句,初视之,不过仲言诗意,细绎之,则知实出王子安集贰“采莲赋”中“浦口窄而萍稠”之语。崇祯八年秋河东君与卧子有采莲一段佳话,前论卧子采莲赋中已详及,茲可不赘。盖河东君赋此诗之际,遥想八年前之“鸳鸯楼”即“南楼”,此时当亦同一荒凉境界,斯所以因游孤山,忆昔怀人,乃有此作耶?
“孔雀楼”者,疑是用列仙传上萧史传“能致孔雀白鹤于庭”、太平广记肆捌捌元稹莺莺传载续会真诗云“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宋某氏侍儿小名录拾遗引帝王世纪云“秦穆公女名弄玉,善吹箫,作凤凰音,感凤凰,从天而降。后升天矣”及九家集注杜诗壹柒“郑驸马宅宴洞中”七言近体“自是秦楼压郑谷”句下注“赵云:此言主家本是秦女之楼,而气象幽邃,压倒郑子真之谷口矣”之典,盖以己身与卧子同居松江之“鸳鸯楼”即南楼,有似小青与云将同居之孤山“秦楼”即“孔雀楼”耳。此诗首句“鹤曾游”之“鹤”亦当是同出此典,不仅用林君复事也。(参嘉庆一统志贰捌肆杭州府贰古迹门及光绪修杭州府志叁拾古迹贰钱塘县“放鹤亭”条。)河东君自伤其身世与小青相类,深恨冯妻及张孺人之妒悍、云将及卧子之懦怯,遂感恨而赋此诗欤?湖上草中“过孤山友人快雪堂”七律一首是否与此首同时所作,虽不能知,然此“友人”当为冯云将则无可疑,所以讳言之者,或因有游孤山悼小青之什,故不显著冯氏之名也。
“清明行”云:
春风晓帐樱桃起。绣阁花间绮香旨。(寅恪案:“绮香旨”三字,杭州高氏藏明本作“绮晴旨”,北京钞本亦同。“晴旨”或是“情旨”之讹误,但仍涉牵强。瞿氏钞本作“绮香旨”,复不可通。然瞿本之易“晴”为“香”,当经过改校而又讹写者。岂校改者本改“晴”为“音”,“音”更误为“香”耶?假定为“音旨”,则世说新语赏誉类“太傅东海王镇许昌”条云:“奉诵遗言,不若亲承音旨。”晋书肆玖阮瞻传亦同。又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梁简文帝集壹“与广信侯重述内典书”云:“阔绝音旨,毎用延结。”故改为“音旨”,殊有理据。至于“绮字”,则寅恪疑为“绝”字之形讹。“绣阁花间绝音旨”或“情旨”者,佳人绣阁中倚花,公子之“音旨”或“情旨”断绝也。若如此校改,辞意虽甚可通,然辗转揣测,终嫌武断。姑备一说于此,以俟通人之教正耳。)桃枝柳枝偏照人,碧水延娟玉为柱。(“柱”瞿本误作“桂”。)朱兰入手不禁红,芳草纷匀自然紫。西泠窈窕双回鸾,蕙帯如闻明月气。可怜玉鬓茱萸心,盈盈艳作芙蓉生。明霞自落凤巢里,白蝶初含团扇情。丹珠夜泣柳条曲,梦入莺闺空漾渌。斯时红粉飘高枝,豆蔻香深花不续。青楼日暮心茫茫,柔丝折入黄金床。盘螭玉燕无可寄,(寅恪案:此句可参倪璠注庾子山集伍“燕歌行”中“盘龙明镜寄秦嘉,辟恶生香寄韩寿”句,及“杨柳歌”中“白玉手版落盘螭”句。)空有鸳鸯弃路旁。
寅恪案:此题虽为“清明”,然辞旨与清明殊少关涉。反复诵读,并取陈卧子之诗参证之,始恍然明了其间之关系也。卧子诗与河东君此诗之有关者共三首,一为崇祯八年乙亥春之“樱桃篇”,二为崇祯九年丙子春之“寒食行”,三为崇祯十二年己卯春之“上巳行”。樱桃篇及寒食行载于平露堂集,宋徵壁序此集云:“陈子成进士归,读礼之暇,刻其诗草名白云者。已又裒乙亥丙子两年所撰著,为平露堂集。刻成,命予序之。”然则平露堂集之刻成至早当在崇祯十年下半年,迟则在崇祯十一年,至湘真阁集之刻成已在崇祯十四年之后矣。卧子赋“樱桃篇”时正值其与河东君同居之际,此篇固为河东君所亲见而深赏者,“寒食行”作成之时河东君虽已离去卧子,但平露堂集之镌刻至迟亦在崇祯十一年,河东君作“清明行”之前亦必得见卧子之“寒食行”也。职此之故,河东君“清明行”中之辞句往往与卧子“樱桃篇”、“寒食行”相类似,自非偶然。盖河东君此时之诗多取材于卧子之作品,如前所论湖上草中西湖八绝句“桃花得气美人中”一首,实与卧子崇祯八年春间所作“寒食”七绝有关者,即是其例证。茲录卧子“樱桃篇”及“寒食行”于下,读者取与河东君“清明行”并观,则其间关系自明,不待赘论。至二人作品之所以相似之故,实由两方情感笃挚,遂亦渐染及于文字使然,未可举偷江东集之故事相诮,(见旧五代史壹肆罗绍威传。)而以柳隐偷罗隐为言也。
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樱桃篇”云:
美人晓帐开红霞,山楼阁道春风斜。绿水初摇杨柳叶,石屏时拂樱桃花。淡滟笼烟寒白日,柔条丛蕚相交加。有时飞入玉窗里,春梦方长人不起。芳草闲庭蝶正黄,琼甃小院谰犹紫。茫茫珠露剪轻红,装成自掷湘文水。棠梨宫中日暖时,龙旗凤辇粉流离。低枝隐映入纤手,时亲蝉鬓无人知。赪玉盘承红靺鞨,翔麟飞鞚行参差。即今寂寞香云度,堕粉摇英春草路。丽魄应悲夜雨天,幽人愁倚东风树。珊瑚磊落几时多,恐有流莺含已暮。
同书同卷“寒食行”云:
江城桃李月,春风花乱飞。空濛度寒食,红翠展芳菲。郊原漠漠涵平绿,柳云如梦金塘曲。远林宿雨厌棠梨,水底明霞浮属玉。开帘悄望愁不眠,流莺已落朱栏前。天际青葱障白日,迷离偃蹇摇苍烟。此时美人横绣阁,幽怨鸣筝看花药。碧玉新妆倦复松,丹珠小帐香逾薄。秋千弱影斗垂杨,轻颸飘荡吹红裳。墙外紫骝骄不去,回头拾得金凤凰。
前于第叁章考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作成之年月,已言及卧子“上巳行”与河东君此词有关。茲更论卧子“上巳行”与河东君“清明行”之关系。
盖“上巳行”中警策之语为“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即用玉溪生“柳”诗“清明帯雨临官道”句,(见李义山诗集下。)实混合清明上巳为一时间,而柳陈两人所各赋咏之题,其所指之节候在当时乃同是一日也。考清明行及上巳行俱作于崇祯十二年,是年三月三日适值清明。(依陈氏二十史朔闰表崇祯十二年三月朔为阳历四月三日推算。郑鹤声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亦同。)史邦卿梅溪词蝶恋花云:“二月东风吹客袂,苏小门前,杨柳如腰细。蝴蝶识人游冶地,旧曾来处花开未。    几夜湖山生梦寐。评泊寻芳,只怕春寒里。今岁清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溅裙水。”然则河东君卧子之诗,其题同辞同,时日亦同,固不待言。至梅溪词中之人之地及其旨意,又更相同,尤为可注意也。
噫!当崇祯之季世,明室困于女真后裔建州之侵逼,岌岌乎不可终日,与天水南渡开禧之时复何以异?邦卿为韩侂冑之堂吏,曾随觇国之使北行,则亦关涉恢复中原之谋划,(见梅溪词满江红题云:“陪节欲行,留别社友。但一角湖山,苏小门前,犹自寻芳游冶,良可叹息。”)或以此嗤鄙梅溪乃一胥吏,非足与言国家之安危者。殊不知卧子为几社胜流,于崇祯六年秋间计偕北行,赋诗留别,亦绻绻于河东君,有“美人赠我酒满觞,欲行不行结中肠,何年解佩酬明珰”及“河干薄暮吹红裳,纫以芍药羞青棠,何为弃此永不忘”等句,其后又有“不然奋身击胡羌,勒功金石何辉光”之语,是以恢复辽左自任。(可参第叁章论卧子此诗节。)斯固卧子所以抒写“离情壮怀”应有之作,实与邦卿龙吟曲所云“歌里眠香,酒酣喝月,壮怀无挠。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栏干静,慵登眺”及“同社诗囊,小窗针线,断肠秋早”诸语无异。若一一考其赋诗之时及所言之人,则前后四五百年之间情事实相符会,岂独节令之适合而已哉?虽然,儿女情怀与英雄志略,亦未尝不可相反而相成。故不必拘执此点,以为邦卿及卧子病也。
河东君“清明行”结语云:“盘螭玉燕无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盘螭”出陈思王集贰乐府“桂之树行”中“上有栖鸾,下有盘螭”句。“玉燕”用别国“洞冥记”贰云:“神女留玉钗以赠〔汉武〕帝,帝以赐赵婕妤。至昭帝元凤中,宫人犹见此钗。黄諃欲之,明日示之,既发匣,有白燕飞升天。后宫人学作此钗,因名玉燕钗,言吉祥也。”此河东君自言己身虽如神女,然无玉钗之物可以报答卧子,盖针对卧子寒食行“回头拾得金凤凰”之结语。“金凤凰”谓妇人之钗也。(可参司马彪续汉书舆服志下“后夫人服”条。又卧子“拾得”二字之出处,或与吴均续齐谐记及韦绚刘宾嘉话录“汉宣帝以皁盖车一乘赐大将军霍光”条中,黄君仲北山罗鸟得凤凰入手即化成紫金事有关。俟考。)
又检李太白“代美人愁镜”诗二首之二(见全唐诗第经叁函李白贰肆)云:
美人赠此盘龙之宝镜,烛我金缕之罗衣。时将红袖拂明月,为惜普照之余晖。影中金鹊飞不灭,台下青鸾思独绝。槁砧一别若箭弦。去有日,来无年。狂风吹却妾心短,玉箸并堕菱花前。
寅恪案:“美人”乃河东君之号,“盘龙”即“盘螭”。“槁砧一别若箭弦。去有日,来无年”,正针对卧子之怨词也。
更检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叁“白头吟”第贰体云:
锦水东流碧,波荡双鸳鸯。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相如去蜀谒武帝,赤车驷马生辉光。一朝再览大人作,万乘忽欲淩云翔。闻道阿娇失恩宠,千金买赋要君王。相如不忆贫贱日,位高金多聘私室。茂陵姝子皆见求,文君欢爱从此毕。泪如双泉水,行堕紫罗襟。五更鸡三唱,清晨白头吟。长吁不整绿云鬓,仰诉青天哀怨深。城崩巳梁妻,谁道土无心。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枝羞故林。头上玉燕钗,是妾嫁时物。赠君表相思,罗袖幸时拂。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且留琥珀枕,还有梦来时。鹔鷞裘在锦屏上,自君一挂无由披。妾有秦楼镜,照心胜照井。愿持照新人,双对可怜影。覆水却收不满杯,相如还谢文君回。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有青陵台。
河东君赋清明行前二年,即崇祯十年丁丑,卧子已通籍贵显矣,此际以文君长卿相比虽不甚切当,然太白“玉燕钗”之句似可借用,盖以求“相如还谢文君回”之实现。“双对可怜影”暗藏“影怜”之名,此名即陈杨关系最密切时所用者,可因此唤起大樽往日之回忆。“波荡双鸳鸯”与“空有鸳鸯弃路旁”相对照,辞旨哀艳,想卧子得读河东君此诗之时,正如杨景山所谓“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者也。茲以上巳行与清明行两诗关系错杂繁复,故不嫌全录太白此首,以资参证。
抑尚有可言者。前论河东君寒柳词,谓与汤玉茗紫钗记有关,颇疑清明行“玉燕”之句,实亦暗用蒋子征所作“霍小玉传”中紫玉钗及玉茗堂紫钗记中紫玉燕钗之故事。河东君淹通文史,兼善度曲,蒋防之传,汤显祖之记,当无不度之理,就本人之身份与卧子之关系,取霍小玉与李益相比,最为适当。故清明行结语之意,盖希望卧子不作蒋传中负心忘旧好之李益,而是汤记中多情不自由之君虞也。或者河东君赋此诗时忆及崇祯八年首夏与卧子离别之际,卧子和淮海满庭芳词“紫燕翻风”之句,遂联想紫钗记紫玉燕钗之事,而有此结语欤?俟考。
又卧子“上巳行”云:“公子空遗芍药花,美人自爱樱桃树。”“芍药花”乃卧子自指其怀念河东君诸诗。“樱桃树”之“树”固出于李义山诗集中“深树见一颗樱桃尚在”五律及同卷“嘲樱桃”五绝云“朱实鸟含尽,青楼人未归。南园无限树,独自叶如帏”之典,但“樱桃”二字实更指崇祯八年乙亥春卧子自作之“樱桃篇”及河东君崇祯十二年己卯春所作“清明行”“春风小帐樱桃起”之句。窃疑卧子上巳行乃获见河东君清明行后遂作一诗以酬慰其意者。此年清明适逢上巳,诗题虽为两名,词意实是一事。此卧子故作狡狯,以为讳饰耳。读者倘更取第叁章所录卧子此诗详绎之,当益信鄙说之不诬也。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六)

 
论释河东君崇祯十二年己卯之作品“湖上草”及十三年庚辰作品“与汪然明尺牍”既竟,关于钱柳因缘导致之情势及其必然性,读者当可明了矣。然在崇祯十三年十一月河东君过访半野堂之前,尚有牧斋于是年十月往游嘉兴之一重公案。此公案关涉一称“惠香”之女性,寅恪于其人之本末,殊有疑滞,未能解释。姑试作一假设,以待他日之证明也。
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二首”云:
画阁兰桡取次同,荡舟容与过垂虹。波如人面轻浮碧,日似残妆旋褪红。理曲近怜莺脰水,弄花遥惜马胜风。可怜平望亭前鸟,双宿双飞每一丛。
依然吴越旧陂塘,粉剩脂残水尚香。已分西施随范蠡,拌将苏小赛真娘。铅华散落沾书帙,弦管交加近笔床。昨日虎丘西畔过,女坟湖水似鸳鸯。
同书同卷“宿鸳湖偶题”云:
烟水迢迢与梦长,一般灯火两般霜。鸳鸯湖上人相立,燕子楼中夜未央。(寅恪案:牧斋此诗结语用关盼盼事,当与东坡词永遇乐“夜宿燕子楼,梦盻盻”一阕有关。由此推之,则知其所赋“八月十六夜有感”一词,特取永遇乐调者,必非偶然也。)
寅恪案:“戏示惠香”诗之前第壹题为“九月望日得石斋馆丈午日见怀诗,次韵却寄”,第叁题为“九日宴集含晖阁醉歌”,第肆题为永遇乐词四首,第伍题为“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又“宿鸳湖偶题”之后第壹题为“王店吊李玄白,还泊南湖有感”(寅恪案:李衷纯字玄白,嘉兴人,明诗综陸拾选其诗七首。李氏与牧斋关系密切,见初学集伍肆“大中大夫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运使李君墓志铭”),第贰题为“题南湖勺园”。(寅恪案:光绪修嘉兴府志壹伍古迹门贰秀水县“勺园”条云:“一名竹亭。在滮湖滨。吴吏部昌时别业。)牧斋此诗结语云“楼上何人看烟雨,为君枝策上溪桥”,当更有所指,不仅谓烟雨楼也。此卷既竟,下卷为东山诗集,乃河东君访半野堂以后之作也。今综合诸题之排列先后,取时间地域及诗词中所言之人事参合推证之,则知崇祯十三年庚辰七月以后至十月,其间为河东君过访半野堂预备成熟之时期。明发堂在拂水山庄,此题乃牧斋家居常熟时姚士粦来访,与之论诗所作。据永遇乐词“十七夜”云“隔船窗,暗笑低颦,一缕歌喉如发”及“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则是中秋后二夕在苏州舟中所作。含晖阁在半野堂,乃牧斋于重阳节时居常熟城内家中所作,“戏赠惠香”及“宿鸳湖偶题”诸诗均在嘉兴所作,自不待言。据光绪修嘉兴府志壹贰山川门“鸳鸯湖”条略云:“以其居于南方,又谓之南湖云。湖在府城南半里许。”然则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最后四题皆与嘉兴有关,乃牧斋于崇祯十三年仲冬河东君访半野堂不久以前往游其地所作也。
“戏赠惠香”二律之典故,钱遵王初学集诗注壹柒征引颇详,不待赘释。但绎此题第壹首所言,皆与嘉兴鸳鸯湖及近旁吴江之莺脰湖故实有关,至第贰首则全属苏州会城旧典,惠香之与嘉兴鸳鸯湖及苏州会城两地有关,可以推知。永遇乐词“十六夜有感”一阕既是为河东君而作,(见第壹章所论。)其第肆阕“十七夜”忽有“生公石上”之语明是在苏州所作,就苏嘉两地域与惠香之关系,更推及惠香与河东君之关系,并绎“宿鸳湖偶题”诗“燕子楼中夜未央”之句,则其间必有待发之覆,抑可知也。余详后论河东君适牧斋后患病问题节,茲暂不多述。
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留惠香”云:
立蒂俱栖宿有期,舞衣歌扇且相随。君看陌上秾桃李,处处春深伴柳枝。
“代惠香答”云:
皇鸟高飞与凤期,差池一燕敢追随。桃花自趁东流水,管领春风任柳枝。
“代惠香别”云:
春水桃花没定期,柳腰婀娜镇相随。凭将松柏青青意,珍重秋来高柳枝。
“别惠香”云:
花信风来判去期,红尘紫陌肯相随。池边苑外相思处,多种夭桃胜柳枝。
徐乃昌影写钱塘丁氏善本书室藏元刻阳春白雪附黄丕烈跋(参士礼居藏书题跋记陸)云:
元刻阳春白雪,为钱唐何梦华〔元锡〕藏书,矜贵之至,因其是惠香阁物也。惠香阁初不知为谁所居。梦华云,是柳如是之居。茲卷中有“牧翁”印,有“钱受之”印,有“女史”印,其为柳如是所藏无疑。“惜玉怜香”一印,殆亦东涧所钤者。卷中又有墨笔校勘,笔势秀媚,识者指为柳书,余未敢定也。要之,书经名人所藏,图章手迹倍觉古香,宜梦华之视为珍宝矣。先是,曾影钞一本,与余易书。但重其为元刻,而其余为古书生色者,莫得而知。今展读一过,实厌我欲。虽多金,又奚惜耶?书仅五十一番,相易之价,亦合五十一番。惜书之癖,毋乃太过。命工重装,并志缘起。嘉庆十有四年己巳正月二十有八日雨窗识。复翁。
又云:
越岁辛未中春廿有二日,钱唐陈曼生偕其弟云伯,同过余斋,出此相示。因云伯去年曾摄常熟邑篆,有修柳如是墓一事,于河东君手迹亦有见者。茲以校字证之。云伯以为然。当不谬也。复翁记。
牧斋跋元钞本乐府新编阳春白雪(见杨绍和楹书隅录续编肆)云:
惠香阁藏元人旧钞本阳春白雪十卷。依元刊本校录一过,分注于下。丙子二月花朝,牧翁。
寅恪案:崇祯十五年春间牧斋所作诗中有涉及惠香之事,甚可注意。但河东君适牧斋后之患病问题,俟下文详述,今暂不论。茲所欲言者,即惠香究为何人及与河东君之关系也。
何黄二氏均以惠香阁为河东君所居及认惠香与河东君为一人,殊为谬妄。观牧斋自题其所校录阳春白雪之年月,可知至迟在崇祯九年丙子二月花朝日牧斋已与惠香阁之名发生关系,然则此女性之惠香,其名初见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冬间,复见于十五年壬午春季,皆在丙子花朝四年或六年之后,将如何解释此疑问耶?鄙意一为先有人之名,后有建筑物之名,建筑物因人得名。如牧斋以河东君名是字如是、别号我闻居士之故,因名其所居曰我闻室,即是其例。(参前论蒋氏旧藏河东君山水画册。)一为先有建筑物之名,后有人之名,人因建筑物得名。惠香之名,疑是其例。盖牧斋心中早已悬拟一金屋之名,而此金屋乃留待将来理想之阿娇居之者。若所推测不误,则此女性恐是一能歌之人,与阳春白雪有关,故牧斋取惠香之假名以目之,斯固文士故作狡狯之常态,不足异也。
据牧斋所作关于惠香之四绝句桃柳并用,初视之亦颇平常。检庾子山诗有“流水桃花色,春洲杜若香”及“春水望桃花,春洲藉芳杜”等句,(见倪璠注庾子山集肆“咏画屏风诗”二十四首之九及同书伍“对酒歌”。)则“桃”字实与惠香之“香”字有关,或者此女性真名中有一“桃”字。然就今所见之材料,无一能证实此点者,仍俟详考。
茲可决定者有三事:
一即依牧斋“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两律及牧斋阳春白雪跋语,已可知此女性之居处必与嘉兴及苏州有关,并为能歌之人。茲复检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崇祯十三年庚辰八月十七夜牧斋于苏州所作永遇乐词云:“白发盈头,清光照眼,老颠思裂。折简征歌,醵钱置酒,漫浪从他说。银筝画鼓,翠眉檀板,恰称合欢佳节。隔船窗,暗笑低颦,一缕歌喉如发。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天上霓裳,人间桂树,曲调都清切。干戈满地,鸟惊鹊绕,一寸此时心折。凭谁把青天净洗,长留皓月。”及同书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崇祯十五年壬午中秋河东君病中,牧斋所作“效欧阳詹玩月诗”其后段云:“病妇梦回笑空床,笑我白痴中风狂。谁家玩月无歌版,若个中秋不举觞。虎山桥浸水精域,生公石砌琉璃场。酒旗正临天驷动,歌扇恰倚月魄凉。何为烦忧添哽咽,懵腾噤齚夜不央。秋发纷纷伴坠叶,细雨唧唧和啼螀。自从姮娥到月殿,长依金穴飞夜光。但闻高歌咏水镜,阿谁弹事腾封章。章上倘蒙天一笑,素娥惎汝空奔忙。老夫听罢心恻恻,低头自问笑狂易。妇言可云慎勿听,撑肠拄肚终难释。天上素娥亦有党,人间白叟将安适。合眼犹见星煌煌,入梦仍闻笑哑哑。打门未许惊周公,倒枕一任东方白。”更可证此女性在崇祯十五年壬午春间伴送河东君于病中自苏州返常熟,故河东君亦于是年中秋病中有“谁家玩月无歌版,若个中秋不举觞。虎山桥浸水精域,生公石砌琉璃场”等语,婉劝牧斋往听其清歌借以遣此佳节之岑寂。据是推之,则此居住苏州而擅长歌唱之女性即惠香无疑也。
二即依牧斋所作关于惠香四绝句中皆有“桃”字,则此女性名中当有“桃”字,前已言及。又细绎牧斋四诗中皆以桃柳并举,当亦非寻常泛用之辞语。据王谠唐语林陸补遗云:“韩退之有二妾,一曰绛桃,一曰柳枝,皆能歌舞。初使王庭凑,至寿阳驿,绝句云:‘风光欲动别长安,春半连城特地寒。不见园花兼巷柳,马头惟有月团团。’盖有所属也。柳枝后逾垣遁去,家人追获。及镇州初归,诗曰:‘别来杨柳街头树,摆弄春风只欲飞。还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放待郞归。’自是,专宠绛桃矣。”及邵博闻见后录壹柒“韩退之使镇州”条云:“孙子阳为予言,近时寿阳驿发地,得二诗石,唐人跋云:‘退之有倩桃风柳二妓,归途闻风柳已去,故云。’后张籍祭退之诗云:“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者,非此二人耶?”是牧斋暗以韩退之自比,而以河东君比柳枝或风柳,惠香比绛桃或倩桃。然则此惠香之真名中当有“桃”字或“绛”字。“桃”字恐是小名,甚难考出,至“绛”字或与后来所传河东君妹杨绛子之名有关也。
三即观留惠香“并蒂俱栖宿有期”、代惠香“皇鸟高飞与凤期,差池一燕敢追随”及别惠香“多种夭桃胜柳枝”等句,则此女性原是河东君之密友,后来又独立门户,如河东君与徐云翾之关系。
由第壹点引申,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春离杭州至禾城养疴及牧斋述河东君病中之语,当与惠香之居处有关。由第贰点及第叁点引申,疑后来讹传河东君妹绛子之轶事,乃好事者就此演变而成。第壹点不待多论,第贰及第叁点则须略征传讹之说,辨析真伪,而究其演变伪造之所由焉。
徐乃昌闺秀词钞补遗“杨绛子传”附柴紫芳芦峰旅记略云:
柳河东君如是归虞山蒙叟后,其妹杨绛子犹居吴江垂虹亭,鄙姊之行,遂不与人往来。构一小园于亭畔,归心禅说。尝谒灵岩榰硎等山,飘遥闲适,视乃姊之迷落于白发翁者,不啻天上人间。嘉兴薛素素女士慕其行,特雇棹担书访绛子于吴门,相见倾倒,遂相约不嫁男子。乃同至慧泉,溯大江而上,探匡庐,入峨嵋,题诗铜塔,终隐焉。其后素素背盟,复至槜李,绛子一人居川中,足迹不至城市。河东君数以诗招之,终不应。未几卒。著有灵鹃阁小集行世。其“春柳寄爱姊,调高阳台”一阕,盖讽之也。
寅恪案:柴氏所记有可信者,亦有不可信者,当分别观之。“绛子”之“绛”不仅与桃花颜色有关,且可与牧斋诗用韩退之之妾绛桃之名相合。绛子“居吴江垂虹亭”,谒苏州之“灵岩榰硎等山”及薛素素“访绛子与吴门”等事,又可与牧斋永遇乐词、舟中赠惠香及玩月诗等相印证。然则绛子与河东君之关系乃勾栏中姊妹行辈之名分,非真同产,此其可信者也。至绛子与薛素素相约不嫁男子一端,则大谬特谬。请征旧记,以明其妄。
缪荃孙云自在堪笔记书画门“薛素素小影”条载胡孝辕〔震亨〕读书日录云:
薛素素南都院妓,姿性澹雅。工书,善画兰,时复挟弹走马,翩翩男儿俊态。后从金坛于褒甫玉嘉有约矣,而未果。吾郡沈虎臣德徐竟纳为妾。合欢之夕,郡中沈少司马纯甫、李孝兼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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