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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时的孔子和汉代的孔子--顾颉刚

春秋时的孔子和汉代的孔子--顾颉刚

时间:2022-03-24 16:39:55 来源:曲园孔子文化 作者:顾颉刚

春秋时的孔子和汉代的孔子--顾颉刚


【编者按】:朱子和友人陆九龄子寿诗中语“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成为千古名言。本刊此栏冠以此名,断断续续地载录了一些近现代学者(如往期陈独秀、鲁迅等)评论孔子其人其学的论文,附以后学评语,意在回顾近世评孔思潮,从前人旧学中获取新知、新思,以更好地读懂孔子儒学。本期录顾颉刚先生旧作《春秋时的孔子和汉代的孔子》,附编辑部尹亚双、杨雲荃读后感,亦复如此。
颉刚案,此文为演讲前所作之底稿,临时因时间不足,改换题目,删减若干,故与《民钟报》所载略有参差。十九年一月二十三日记。

    今天讲演这个题目,似乎是很可笑的,孔子只有一个,为什么会变做两个呢?唉,孔子哪里止两个,各时代有各时代的孔子,即在一个时代中也有种种不同的孔子呢(例如战国时的孟子和荀子所说的,宋代的朱熹和陆九渊所说的)。各时代的人,他们心中怎样想,便怎样说,孔子的人格也就跟着他们变个不歇。害得一般人永远摸不清头路,不知道孔子的真面目究竟是怎样的。
  我数年来,心中常有一个问题要求解决,这个问题是“孔子何以成为圣人?”这个问题给信仰孔教的人看来是不成问题的,因为他们知道孔子的本质是圣人,不必别人帮助他成功。但我们研究历史的人不能这样,我们对于一件事情,要知道他的原因,要知道他的结果。孔子的本质固然可以说是圣人,但何以孔子以前不用圣人的名来称后世所承认的几个古帝王(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又何以孔子以后再没有圣人出来?在这上面看,可见圣人的出生不是偶然的,必须在孔子这个时候,就是春秋之末。
  孔子以前没有圣人吗?不然,孔子以前的圣人多得很。但孔子以前的圣人不即是孔子时及孔子以后的圣人。我们可以从古书里寻出一点材料。
  我们先看《诗经》。《诗经》的《大雅》、《小雅》都是西周后期的诗。《小雅·正月篇》说:“召彼故老,讯之占梦,具曰予圣。”这是说故老和占梦者都把自己看做圣人。又《十月之交篇》是骂卿士皇父的,其中说“皇父孔圣”,孔,甚也。这是说皇父自以为甚圣。又《小旻篇》说:“国虽靡止,或圣或否。”这是说国虽不定,然而做官的人也有圣的,也有不圣的。《小宛篇》说:“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一醉日富。”这是说,齐(肃)圣的人喝了酒,还能够保持温文的样子,那种昏乱不知的人,就一天比一天的醉得利害了。在这些材料里看,圣似乎只有聪明的意思,并没有道德怎样好的意思。在西周时无论哪个人都可以自居于圣人,正和现在无论哪个人都可以自居于聪明人一样。北京地方有一句话,叫做“您圣明”,意思是“你是明白人”,就是这个意思。
  最显明的,是《大雅》中的两首诗。《抑篇》说:“其维哲人,告之话言,顺德之行。其维愚人,覆谓我僭。”哲,知也。这是说有知识的人,告了他话,他就可以顺了德而行;没有知识的人,若告了他,他就要反说我错了。《桑柔篇》说:“维此圣人,瞻言百里。维彼愚人,覆狂以喜。”这是说圣人所看见的所说的可以烛照得很远,愚人不知祸患将临,反要狂而喜了。《抑篇》以哲人与愚人对举,《桑柔篇》又以圣人与愚人对举,可见圣人和哲人的意义相同。哲也是只有聪明的意思,并没有道德好的意思。《大雅·瞻卬篇》说“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那时人是不要女子有知识的,所以说聪明的男子造成了城,给聪明的女子推倒了;聪明的女子乃是恶鸟。圣哲只是本能的敏捷,不是德行的美满,说的非常明白。
  再看《尚书》。《多方》说“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这是说圣人没有了念虑就要变作狂人(这狂人便是“覆狂以喜”的愚人),狂人能够动念也就变了圣人。可见圣人和狂人只是有念与无念的分别。《秦誓》说有容量的人是“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这是说对于有技艺的人看作自己有的一般,对于彦圣的人心里边便喜欢他。彦圣与有技并举,而且这种人是很容易碰见的,可见圣人不是“旷世而不一见”的人。《洪范》里以“貌、言、视、听、思”列为五事,而曰“思曰睿……睿作圣”。貌、言、视、听、思是个个人有的,只要把“思”用得好,就可以睿,就可以作圣。下边列“休征”、“咎征”,以“圣”列“休征”,与“蒙”的“咎征”对举。蒙,愚昧也;在它对面的当然是聪敏。
  圣人只是聪明人,是极普通的称呼,为什么后来会得变做“神化无方”的不可捉摸的人呢!这里面有复杂的原因,我且简单的说一点。
  我们读《论语》,便可捉住它的中心问题——造成君子。一部《论语》,提出君子的有七八十条,但说到圣人的不过五条。把这七八十条提出君子的话归纳起来,可以得到几条主要的观念:(一)有礼貌(恭、敬),(二)有感情(仁、惠),(三)有理智(知、学),(四)有做人的宗旨(义、勇)。这实在是切实的人格陶冶。但君子一名也是由别种意义变化来的。《先进篇》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照这条看,似乎孔子不赞成君子;其实这个君子便是君子一名的原始的意义。君子,是国君之子,是一国中的贵族,与“公子”、“王孙”等同义。因为是贵族,所以君子可以与野人(平民)对举。但后来意义变了,凡是有贵族的优美的风度和德行的都可称为君子,于是这君子便成了陶冶人格的目标。凡《论语》中所载,都是向着这方面走的。
  《论语》中的圣人,比了《诗》、《书》中的圣人确是改变了意义了。孔子说:“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夏道:“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有始有卒者,其维圣人乎!”可见他们确以圣人置于君子之上。君子既是陶冶人格的目标,而圣人又在其上,可见圣人成了理想中的最高的人格,不是普通人能够达到的。子贡问道:“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孔子又道:“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在这两条上面看,可见圣在仁上,虽以尧、舜这样伟大的人物,而对于博施济众的这种圣人的事情还感受困难,可见圣人的高不可攀。
  但《论语》中有一条似乎还沿着《诗》、《书》中的圣人的原义。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在这三个人的说话中,孔子是自居于君子,谦言君子不必多能。子贡说天要把他做成一个圣人,多能不过是些余事。太宰的话则以多能为圣人的标征,因为他看见孔子多能,所以疑心他是一个圣人。这三种话是三个意思,毫不连接。以多能为圣,似乎奇怪,其实也平常。试看周公,孟子是把他列为三圣之一的,但《尚书·金縢篇》,他自称“旦多材多艺,能事鬼神”,《论语》上又说:“周公之材之美”,可见材美的人也是可以做到圣人的。和《诗》、《书》中的话合看,可见一个人只要有知有才就具备了圣人的条件。但这是古义,我们不必再讲。
  我们所要知道的,何以子贡会说“固天纵之将圣”一句话?我们知道,天是空的,所谓“天纵之将圣”,实即是“人纵之将圣”。春秋、战国间,因为交通的便利,土地的开发,社会的文化和人民的知识渐渐地高了起来。但因为邦国很多,终年征战,国内阶级又不少(《左传》昭七年,楚芋尹无宇云:“人有十等,……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皁,皁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人民苦痛得很。自从春秋末期以至战国末期,这三百余年之中,他们长有统一天下的要求,有刬除阶级的要求。因为要求统一,所以有禹的分画九州,有尧的协和万邦之说。因为要求平等,所以有尧、舜禅让,墨子尚贤之说。孟子要求以王政定天下,又好说“舜发于畎亩之中”等故事,即是代表这两种要求。春秋末期人民的苦痛固然没有像战国时那样利害,但仪封人已说:“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可见那时苦于天下无道,大家希望有一个杰出的人出来收拾时局。孔子是一个有才干的人,有宗旨的人,有热诚的人,所以人望所归,大家希望他成为一个圣人,好施行他的教化来救济天下。在孔子成名以前原已有过许多民众的中心人物,如宋国的子罕,郑国的子产,晋国的叔向,齐国的晏婴,卫国的蘧伯玉都是。但是他们一生做官,没有余力来教诲门弟子。惟有孔子,因为他一生不曾大得志,他收的门弟子很多,他的思想有人替他宣传,所以他的人格格外伟大。自从孔子没后,他的弟子再收弟子,蔚成一种极大的势力,号为儒家。自春秋末到秦、汉,儒家之外有势力的只有一个墨家。儒家以孔子为圣人,墨家以墨子为圣人(《庄子》上说墨者“以巨子为圣人”,巨子即墨家中之首领)。
  孔子被许多人推做圣人,这是他自己料想不到的。我们读《论语》,便可知道他修养的意味极重,政治的意味很少。不像孟子,他终日汲汲要行王政,要救民于水火之中。这是时代的关系,我们是很了解的。但那时的人哪能这样,他们以为孔子也是像孟子这般的。恰巧有一部儒家所传习的鲁史记《春秋》,说是孔子所作,于是就在这一部书上推求孔子的政治见解。在《论语》上,我们绝没有看见《春秋》二字。在《左传》上,我们也没有看见孔子作《春秋》的事。但《孟子》上却说,“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后人更从他的话上阐发,于是说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就是孔子受天命,他受了命,自号素王,于是作《春秋》,变周制,自作新王。他是不肯直言的,私把这番意思告给弟子,唤作“微言”。弟子口头相传,到汉始写出,即是《公羊传》。这种话可靠不可靠,我们现在不必去讨论,我们只要知道古代的儒者对于孔子曾经有过这一种揣测罢了。
  我们知道,孔子是一个很切实的人。他对子路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他所不说的有四种:“怪、力、乱、神”。又说:“我有知乎哉,无知也。”又说:“学如不及,犹恐失之。”又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又说:“未知生,焉知死。”在这种地方,都可见他是一个最诚实的学者,不说一句玄妙的话,他决不是一个宗教家。他自己既不能轻信宗教(“敬鬼神而远之”,“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作一个宗教的信徒,又不肯自己创立一种宗教来吸收信徒。他只是自己切实的求知识,更劝人切实的求知识。但是以君子自待的孔子固然可以持这样的态度,而以圣人待他的一般人却不能如此。他们总觉得圣人是特异的人,应当什么都知道,不能说“无知”;应当多说宇宙间的神秘现象,不能说生死和鬼神之事是不愿讲的。因此,当时对于他的传说就有两方面的发展,一方面是前知,一方面是博物。《左传》上说鲁国的桓、僖庙灾,孔子在陈,闻鲁火,说道:“其桓、僖乎?”《国语》上说季桓子穿井获羊;骗孔子道,吾穿井而得狗;孔子答道,以我推来,是土怪羵羊。吴伐越,获大骨,去问他,他又说这是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之,其骨节专车。这种话都是和《论语》上的孔子绝不相同的。推其所以致此之故,实在是当时一般人对于圣人的见解本是如此。《庄子·胠箧篇》道:“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先知之术。以未卜先知为圣,可见民众对于圣人的信仰的真谛。孔子既是圣人,孔子也应当未卜先知。
  这还是战国时的话呢。到了汉朝,真是闹得不成样子了。我们只要把纬书翻出一看,真要笑歪了嘴。他们说,孔子母徵在游于大泽之陂,睡,梦黑帝使请己。往,梦交,语曰,“汝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他们说他的头像屋宇之反,中低而四方高。身长九尺六寸,人皆称他为长人。他的胸前有“制作定,世符运”六字之文。他坐如蹲龙,立如牵羊;海口,牛唇,虎掌,龟脊,辅喉,骈齿,面如蒙倛。他们说孔子生之夜,有二苍龙自天而下,有二神女擎赤雾于空中以沐徵在。先是有五老列于庭,则五星之精。有麟吐玉书于阙里人家云:“水精之子,继商、周而素王出,故苍龙绕室,五星降庭。”徵在知其为异,乃以绣绂系麟角而去。至鲁哀公十四年,鲁人鉏商田于大泽,得麟以示夫子,夫子知命之终,乃抱麟解绂而去,涕泗焉。他们说孔子作《春秋》,制《孝经》,既成,使七十二弟子向北辰罄折而立,使曾子抱河、洛书北向。孔子斋戒,簪缥笔,衣绛单衣,向北辰而拜,告备于天曰:“《孝经》四卷,《春秋》、《河》、《洛》凡八十一卷,谨已备。”天乃洪郁起白雾摩地,赤虹自上下,化为黄玉,长三尺,上有刻文。孔子跪受而读之曰:“宝文出,刘季握。卯金刀,在轸北。字禾子,天下服。”拿这种话和《论语》上的话一比,真要使人心痛,痛的是孔子受了委屈了,他们把一个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子浸入怪力乱神的酱缸里去了。
  但是,我们要知道,孔子若不受他们的委屈,给他们作弄,孔教的一个名词是不会有的。经他们这样的造作了谣言,于是孔子便真成了黑帝之子,真成了孔教的教主。到现在,你去随便问一个乡下人,“文字是什么人造的?”“是孔夫子。”“书籍是什么人做的?”“是孔夫子。”“礼仪是什么人定的?”“也是孔夫子。”这便是孔教的势力。倘使永远从《论语》中去看孔子,民众所需要于孔子的乃一无所有,孔子决不会得到纤毫的势力。
  但是,孔教是一个没有完工的宗教。何以说没有完工?这和汉朝的经学很有关系。西汉的经学本来就是宗教:董仲舒是《春秋》大师,而他会求雨止雨。翼奉是《诗经》大师,而他会用时辰卜来客的邪正。王莽之时,假借符命以图篡位,图谶大盛。有一人名哀章,作铜匮为两检,署其一曰“天帝行玺金匮图”,其一署曰“赤帝行玺邦传予黄帝金策书”,书言王莽为真天子。图、书皆书莽大臣八人,又取令名王兴、王盛,章因自窜姓名,凡为十一人,皆署官爵为辅佐。他衣了黄衣,持匮到高庙。明天,王莽到高庙,拜受金匮神禅,下书曰:“皇天上帝隆显大佑,符契图文,金匮策书,神明诰告,属予以天下兆民。予甚祗畏,敢不钦受!”遂即真天子位,定国号曰新。哀章封为国将,美新公。因为这种事做得太多了,又太显明了,所以一般的民众有了觉悟,每每相戏道:“独无天帝除书乎?”向来这种话集中于孔子,倒很可加增人民的信仰;到这时成了日常的事情,于是大家不由得怀疑起来。恰巧这时经学方面有一个新派——古文家——起来,于是这一个派里就绝对不收进神话的材料,只顺着经书的文字释义,把经书看成了历史。经这样一干,孔教的大本营就覆灭了。宗教一面的材料没有寄顿之处,只得改拉了老子做教主,成就了道教。有了道教,于是民众的信仰一齐流了进去,孔子就纯粹地成了士大夫们的先师了。
  我们在这一讲里,可以知道:春秋时的孔子是君子,战国的孔子是圣人,西汉时的孔子是教主,东汉后的孔子又成了圣人,到现在又快要成君子了。孔子成为君子并不是薄待他,这是他的真相,这是他自己愿意做的。我们要崇拜的,要纪念的,是这个真相的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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