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画方印说前事
先父方介堪为《庐山图》治印的经过
——方广强

二零一九年四月，我有幸去台北故宫博物院，参加张大千世伯一百二十岁诞辰的纪念盛会，并和张家诸世兄妹一起瞻仰摩耶精舍，祭拜大千世伯灵厝。

站在大千世伯灵厝前，我不由想起先父得悉大千世伯噩耗的那晚，他把我喊到床前，（先父因文革中被打残脊柱，卧床不起），哽咽说：“五十年代初，香港的关口尚未封闭，大千八兄要我尽快去港，与他会面，共襄艺事，可我因家事拖累，未曾前往，一步走错步步错啊，你日后有机会，一定要代我去他墓前祭拜，了我心愿……”此时此刻，我不禁潸然泪下，默默叨念：“爸爸呀，今天我终于完成您的心愿了！”

“庐山图”是大千世伯一生中最恢宏的巨制，也是他一生中最后的绝响。站在图下，我顿被满纸翻江倒海的青绿泼彩；氤氲弥漫的隐约奇峰；波涛诡谲的万壑松风所震撼，而深深被陶醉……我抑制着心头的激动，拼住呼吸，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扫视着画面，企图找出我当年亲手烘托给人的，十三方由先父在病中为《庐山图》镌刻的印章的印钤来，然而我失望了……

事缘一九七五年初，文革斗争略有平缓，始有海外来客探望先父，先父得知大千世伯的海外信息，于新春佳节，写下《和大千、静农等老友唱酬》唱酬的诗词，并篆刻《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张氏大千》《三千大千》《西蜀张爱》等印章，边款落文：“与大千自沪之别瞬将二十有七年矣，天涯海角结想为劳，今篆杜句以赠籍寄以思（標點爲作者所加）。”并托泰顺朋友所购之高山＂百岗尖＂雲雾明前绿茶一件，以及一件“文革”遭劫后唯一留存的出土玉镯（玉环有盼回师之意），拜托荷兰侨胞夏俊杰先生，转交台北大千和台静农两位世伯。先父见夏先生亦是书画爱好者，且为其及子女刻印数方，并馈赠一批名家书画以作酬。事后夏先生与大千世伯互通书信，无奈关山万重，世事多舛，所托交物件，直至八十年代初才送抵摩耶精舍大千世伯手中。大千世伯即时回函，也托夏俊杰先生转交，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直至二零零一年，先父百年诞辰庆典之后，夏俊杰将此几封信件才转到我手中。想那动乱年代，先父常手持大千世伯书信，默坐斗室，暗自流泪。两位耄耋老友企盼数十载，而音信不通，尺素阻隔，人间憾事，莫过于此。

一九八零年，先父临近八秩寿辰，大千世伯特地嘱托香港张应流先生来温州探望，其时先父所居住之蝉园，因文革屢番抄家，破陋不堪，批斗时被打残脊椎的病躯，卧床不起，满脸病容，衣衫褴褛，张应流先生恂恂然进入先父阁楼斗室，转呈大千世伯为先父所绘的泼彩山水一幅，执礼甚恭，先父见之，拱若瑰宝，将图藏之枕边，闲时展阅，老泪扑簌，其泪也，不知其多少隐衷隐含其中。

一九八二年秋，大千世伯嘱张应流先生再度来温州，带来《东方朔献桃上寿图》一幅，“大风堂精制花青颜料”两缸。同时还带来先父老友台静农世伯的《水墨梅花》斗方一幅、高丽参一包。张应流先生告知，大千先生正在绘制巨幅《庐山图》，因原先印章不復可用，要求先父镌刻四方大型朱文闲章，并附上大千世伯的亲笔信函，函曰：“敬乞介堪吾兄赐刻《以放易庄》、《以简易密》、《闭门造车》、《有此山川》，以上四印一寸半左右（“右”笔误为“幼”，后改正），或二寸长一寸宽，并兄来文为感盼也，弟爰叩首（標點爲作者所加）。”先父见大千手札，告余曰，：“大千兄长因眼科手术失败，一目已眇，体羸病中，尚记得我生辰，送图庆贺，高山流水，隆情厚意，实属感佩。”其时先父虽已是风烛残年，且生计困苦，衣衫褴褛，脊椎伤残，腰挂导管尿袋，见信后，即嘱我去青田山口镇选择石料。启刀前由我抱他坐上藤椅，移至画案前。他精心揣摩，落墨奏刀，夜以继日，神工鬼斧，八方巨印，终铸成器，并在边款上刻下：“大千八兄，近书来属，为刻印四方，文曰‘以放易庄’、‘以简易密’，尽得箇中三昧，其意境高遠，所謂胸羅萬象，筆有千秋是也，謹識數語，以誌欽佩，，遙乞歡教正、壬戌九月八十二叟，弟介堪方岩作于溫州松台山下之晚香堂（標點爲作者所加）。”在另一方印的边款上又刻上：“与大千八兄海上一别，將三十有四年，一水之隔，相思万里，倘梦境是真，则精舍草坪渐平矣，介为作斯印，益增怅惘，正不知来日天涯何处能重见君颜，握手言欢，想同有此感也，壬戌十月朔日八十二叟弟介堪方岩并誌（標點爲作者所加）。”印成，即嘱余赶往广州，面交张应流先生，转送摩耶精舍大千世伯处……

然则天不佑人，不久传来噩耗，《庐山图》画未竟成，大千世伯溘然长逝，先父听罢，老泪纵横，竟致成疴。

我凝视《庐山图》本该落印的空白处，不由热血填胸，几欲呐喊，何獨《庐山图》上唯見大千世伯之题款，未見先父之印钤，嗟夫哀号，海角天涯，不知先父所刻八方煌煌巨印，今落何方？ 我怀着八方印章或许随大千世伯之遗产，捐赠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推测，我出示了当年大千世伯的求篆函件，与八方印章原稿的出版物，去故宫博物院书画处讯问……孰料书画处人员均颇感惊讶，竟无人知晓此事……

正如台北故宫博物院政专家所说，《庐山图》乃故宫博物院的镇宫之宝，是中国画发展的里程碑，是大千先生耄耋之年的最后杰作。张画方印，珠联璧合，张画不可没有方印。书画处刘芳如处长也高度关注此事，嘱我陈述经过，记录其事，添作《庐山图》画外花絮。

由此忆及， 数年前見香港友人传来上述八方印章之印钤，始知宝物尚存人间，颇可慰藉，但不知其印章下落，甚为惦念，尚有好事者知之，盼其捐赠台北故宫博物院，使《庐山图》张画方印，珠联璧合，将是千古艺坛美事，亦是好事者无上功徳。

己亥三月初一于鹿城松台山麓蝉园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