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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ll 怀念谢稚柳

人物 ll 怀念谢稚柳

时间:2020-06-15 15:25:50 来源:平湖玺印篆刻博物馆 作者:徐建华/文

人物ll 怀念谢稚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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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稚柳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这位从常州寄园走出来的书画和鉴定大师,十五岁时从钱名山先生学艺文,六年后告别寄园来到南京,就开始与于右任、章士钊、沈尹默、乔大壮、徐悲鸿、张大千、潘伯鹰等书画名家鉴赏历代名迹。1941年又随张大千到敦煌对佛窟艺术进行考察和研究。在长期的诗书浸淫中,他的绘画艺术由师法陈老莲转向晋唐宋元,并形成自己典雅华贵、墨彩交融、工写兼备的个人面目。20世纪60年代后他又开始研究落墨法,书风也由陈老莲转向张旭草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观万轴画。惜乎担任全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组长一职,花去了他个人的大量时间和精力。但他和鉴定组的专家们,却为国家留下了一份珍贵的公家私藏古代书画的历史资料。他的一生除了担任全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组长和上海市书法家协会主席外,并没有什么显赫的官职,但是他却以他的人格魅力、道德文章、精湛的书画艺术和古书画鉴定的成就赢得了人们普遍的尊崇和景仰。
 
屈指数来,他离开我们已近十年,但是我仿佛一直在他的身旁,听他讲述着一个个有趣的逸事,欣赏着他恣情纵意的书画艺术,看着他接待一批批南来北往相识或不相识的客人,仿佛又回到了难以忘怀的日日夜夜……那是1995年12月23日,一个相当寒冷的冬日。由一辆小车和一辆面包车组成的车队,从位于巨鹿路上的壮暮堂出发前往常州,参加壮暮翁谢稚柳先生铜像的揭幕仪式。
 
常州是一个文人荟萃、薪火相传的地方。在这块土地上产生过顾恺之、倪云林、恽南田等书画大家。常州是谢老的故乡。故乡的人民于1992年为这位从常州寄园走出来的真正意义上的大师,设立了“谢稚柳艺术馆”。艺术馆坐落在常州博物馆内,馆舍为晚清建筑,在常州市中心可谓一处清逸之地。谢老向艺术馆捐赠了自己的二十件书画作品和他的老师钱名山先生书法作品六件。艺术馆开馆那天,我因公务未恭逢其盛,但我请求前往祝贺的刘旦宅先生一定要带一件纪念品回来。由于我的请求,在艺术馆开馆的宴会上,刘旦宅先生和师母王微粼女士请到会的佳宾在赵朴初先生题写的“谢稚柳艺术馆”纪念扇面上签名留念,并由此带动了一个签名的热潮。如今在我珍藏的这把扇面上,有刘旦宅先生写下的一段文字:“一九九二年九月六日常州江南春酒家,谢稚柳艺术馆开馆宴会。”依次签名的有:丁羲元、刘旦宅、乐美勤、金阶平、徐昌酪、汪庆正、张森、周志高、郑重、沈智毅、翁闿运、韩天衡、刘九庵、马承源、杨堤、陈三林、谢稚柳、谢辰生、陈佩秋、王微粼等。谢稚柳先生半身青铜塑像,是由上海油雕院的雕塑家王大进创作的。在创作期间,我曾经提供了平素拍摄的数十幅谢老相片供王大进先生参考。刘旦宅先生还应邀到王大进教授创作室看小样。我也曾陪同陈佩秋先生前往油雕室看王大进先生创作。对于这件青铜塑像,我们在旁的并不十分满意。但是当事人谢老却从未说不,他相当尊重王大进教授的创作,就如同平时对待任何人一样,有一颗宽容和善待的心。如今王大进教授创作的谢老半身铜像就矗立在常州故土上的谢稚柳艺术馆内。
 
谢先生是一个从来不张扬而又和蔼可亲的人。铜像的揭幕仪式也只有他周围的少数人知晓,十几个人随行。除了杨堤,还有方行、刘旦宅、郑重、金阶平、沈智毅、裘人干、刘天暐、谢定琦、刘军等至亲好友。由于那个冬天出奇的冷,又加几个小时的车马劳顿,对于已八十六岁高龄的老人来说,我们都有点担心。因此到达常州宾馆后,我、定琦和刘军就商定,除了常州市领导来探望谢老外,一般就予婉拒,以便谢老很好休息。安顿后,与谢老交游甚深的全国政协常委、原中共上海市委书记杨堤同志和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顾问方行便来到了谢老的房间探望。那年我的女儿佳昊正好五岁,她常常随我前往壮暮堂或知白堂作客,这次周未也随我同行。谢老房间客厅内,面对着电视机的一张三人长沙发上坐着谢老和杨书记,侧旁的沙发上坐着上海文管会的前辈方行顾问,我、定琦和刘军侍奉站在一旁,佳昊在一边嚷着吵着要看电视,谢老和杨书记遂热情地招呼佳昊坐到两老中间,并打开了电视机。佳昊坐在两老的中间,看起了电视。方行同志是文博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对于上海文博事业的繁荣、上海文物古迹的保护、上海文博事业接班人的培养和地方文献图籍的编纂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事后,他对着佳昊开玩笑说:“佳昊,你在这里是最大的!”正应着了那句老话,初生牛犊不怕虎。两年后,佳昊所在的小学开设了书法课。下课后,佳昊问老师可认识谢公公,老师问哪位谢公公?佳昊答:谢稚柳公公。老师愕然。佳昊回到家后奉上老师名片,问我,老师为什么听到谢公公的名字就肃然起敬。我告诉他,谢公公是上海市书法家协会主席,是一位受人敬仰的大家。她若有所思。随着年龄的成长,她才知道当年少不更事。
 
壮暮堂中一直张挂着两副对联,一副是谢老的老师钱名山先生手书的对联:绚烂归平淡,真放本精微。另一副是由壮暮翁嘱陈佩秋先生手书的“何愁白发能添老,须信黄金不买闲”。到了晚年,谢老声望日高,社会活动频繁,兼之宽厚随和的禀性,他画画的时间越来越少,而书法求诸者众,越来越多。对于络绎不绝前来写字求画的应接不暇。谢老感叹道:现在市场上高价的都是我过去送出去的,八年书画鉴定,为感谢接待他们一行的地方政府、接待单位及其服务人员和其他求书画的人,每每穷于应付,字画写坏了,所以现在的出门不认货。但是他的为人和修养决定了他的处事方式,是平淡而又精微的。一次,壮暮堂上来了位不速之客,这位山东客人送来了一盆盆栽荷泽牡丹,并送来一本刚买来的大册页,要求谢老在册页上绘一幅牡丹,并书一副对联。客人走后,谢老笑呵呵的对我们说:迭格(沪语,这个)牡丹种不活的,不会开花的。原来已有人送来过这种牡丹。我们便劝谢老道:就写一副对联给他,不要画画了。但是谢老依然在册页上画了牡丹并书写了一副对联,而这并没有润笔费。
 
到了晚年,谢老除了外出应酬以外,壮暮堂内常常高朋满座,他坐在斜对着门口的那张明代的圈椅上,笑迎着来往的客人。而三姑谢月眉,则隔着画桌坐在这位小弟的对面。谢月眉是谢老的三姐,年长谢老六岁,建国前是著名的花鸟画家,也是女子书画会会员。建国后一直与谢老全家同住。她对谢老的那种疼爱是溢于言表的。谢老的生活习惯是晚上卧游在床上看书,一直到中午才起床。上午,三姑一个人就端坐在壮暮堂内看书,一直到中午谢老从楼上卧室来到楼下画室,然后一起午餐。对常来赖着不走或实在不识相的客人,三姑会给予颜色表示不欢迎,她怕弟弟太累了,她太疼爱这位已过八十高龄的小弟了。偶尔谢老也会在客人走后,告诉这位疼爱她的姐姐,来的客人是来看他的,“是我的客人,你不要赶他们”。每每客人告辞时,谢老都是亲自送到门口,即使生病后也总是坐在沙发上欠身或拱手打招呼送别。有时一个下午多达十来批客人,天南海北聊到吃饭时间,谢老便招呼大家到对面的一家餐厅就餐。谢老在世期间,这间餐厅就如谢家食堂。90年代初期,谢老家的桶装水一个月便要耗费接近五十桶,一天一桶还多,这不是一笔小的开销。来的都是客,每人一杯茶是最起码的。有时候谢老还亲自为客人斟茶。陈佩秋先生的画室在楼上,常常也到壮暮堂看一下,招呼熟识的朋友。
 
我那时一般都会在周三下班后和周日下午去看望他。或坐着聊天,或听他讲过去的故事,比如张大千、章士钊、徐悲鸿、沈尹默等,有时候也谈敦煌,谈与林风眠去内蒙,谈抗战时住在重庆查济民先生岳父家的故事。有时就看他在书桌前站着书写对联。一般他书写的对联都会在前一天事先拟写在纸上。挥毫落纸如云烟,一写就是十对,不再多写。毕竟已是过八十高龄的老人了。书完对子,我或是定琦兄就帮着盖印。盖印时,谢老总是笑呵呵的说:打(盖)了斜的(没有盖正的)都是我打的,打的正的都是你们打的。有时候他自己盖印,盖完印就将印面朝着桌上的纸用力擦掉印油。我见他如此用力,对谢老开玩笑说:“谢老,您的派头真大,人家得到一方都不容易,你这样揩很快印面就磨损了。”谢老莞尔一笑说:“揩掉了,叫他们再拿去刻刻深就是了。”
 
谢老对用印是十分讲究的,他晚年常用的印主要是方介堪、吴子建、韩天衡等刻的。方介堪先生是谢老的老朋友。1937年,谢老和张大千、于非闇、黄君璧、方介堪等四人到雁荡山游览时,张大千曾应乐清县令之请作《雁荡山图》,并由方介堪急就一章曰:“东西南北之人。”1978年谢老在广州观此图,遂在画上题:“丁丑之春,蜀人张大千,蓬莱于非闇、永嘉方介堪与予相会于白门,因同作雁荡之游。回首四十余年矣。顷来广州,贵忱同志持示此图,恍如梦影。此数十年间,非闇久已下世,大千长客海外,介堪老病乡居,往事如烟,旧游零落,对此慨然。己未初春,稚柳观因题。”1985年,方介堪由温州来沪,向谢老出示所绘《雁荡山色图》,谢老感慨万千,随即在画上题:“昔年与张大千、于非闇同游雁荡山,晚在宾舍作画,介堪治一印为‘东西南北之人’,忽忽已四十年矣,予当年三十六岁,于非闇谢世,大千远离海外,予与介堪吴越间隔,亦十年不相问闻。顷来海上,握手如梦寐,出示所写雁荡山色图,峰峦竞秀,如逢故人,率题二十八字于画上:曾揽浓光雁荡春,萍浮暂聚旧交亲。画图犹似当年屐,已散东西南北人。”数十年来,谢老曾先后请方介堪先生治印二百余方,请吴子建治印百来方。90年代,方介堪先生家庭生活困难,谢老将方先生所刻印章借其家属拓印原打印谱,以缓生活之急。对于故人或青年篆刻家,以谢老的为人,都是以平等的态度来对待的。书画诚为大手笔,篆刻亦非小技,来而不往非礼也,从一些友人和篆刻家藏有谢老赠送的书画之精之多可见壮暮翁待人之一斑。
 
我常常在壮暮堂小坐,有时候会携带一些手卷或字画,请谢老题引首或题跋,谢老总是满足我的要求,他常常说我喜小题大作。因为我玩的都是一些小品,具文人墨戏性质的扇面、册页和手卷之类。一次,我请他题一张唐云先生早年的山水手卷,谢老欣然题引首“唐云早年山水妙笔两段卷”;并题跋:“右两段并所写,为其平生精湛之作。此卷其早笔。其晚年精不逮此佳境矣。”他还告诉我:他有一张唐云早年给他的扇面。大约一周后的周日下午,我去壮暮堂,只有三姑和壮暮堂主人谢老二人在座。刚坐下,谢老便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交给我,我取出里面东西一看,分别是沈尹默、张伯驹、潘素、白蕉、唐云、钱瘦铁、陈定山、孙雪泥等人的五把书画扇面。我刚想欣赏把玩,有客来,谢老遂招呼我放进包内,轻轻嘱我:回屋里看,都是送给你的。后来告诉定琦兄:谢老给我五叶扇面。定琦兄说:这是爸爸给你的,你不用客气。实际上老人是很留心的,因为平日闲聊时,他听我说过喜欢沈尹默、唐云、钱瘦铁,并在市场上收进过他们的作品。
 
刘旦宅先生曾先后为我写《长恨歌》和《洛神赋》书画长卷,并表示再为我写《琵琶行》。我先后请谢老题跋。谢老在题《洛神赋》手卷时,边写边指着手卷,对我笑着说:《琵琶行》还未画,我题在此地(指手卷)吃牢伊(指刘旦宅)画。他题的是“右刘旦宅为建华所写《洛神赋》卷。旦宅已先为写《长恨歌》图卷,并再为写《琵琶行》卷,遂为建华珍秘三宝。丙子仲夏,壮暮翁稚柳题,时年八十有七。”看他鉴定,观他题画,真是一种享受。一张画到了他的手上,徐徐展开,从气息、笔墨上,他很快就能辨识;题字时略一思索就提起笔来,一气呵成,便是一段妙文。
 
刘旦宅先生曾画过一本荷花册页,陆俨少先生见后先题:“每与旦宅笑谑,辄怪其须髯如戟,俨然伟丈夫,而下笔清丽如十七八好女子。此册写出水芙蓉,似藐姑射仙子,着点尘不得。既成,属予题其上。予无绮怀,无能为力,唯有白卷上交。古语有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那么此亦可云我的风流,呵呵。庚午十一月,八二叟陆俨少。”陆老引庄子“似藐姑射仙子”喻刘旦宅笔下之荷花,得道家之仙气。
 
谢老见到册页和陆老题词后,欣然提笔:“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此册所写风裳水佩,着笔无多,妙得真谛。俨少谓似藐姑射仙子。然则佛耶?仙耶?质之刘旦宅,曰:唯唯否否。不然,乃温泉浴罢天然真态也。丁丑新正,壮暮翁赞叹因题,时年八十八岁。”谢老以有禅机之佛语引出由头,一问一答,有情有境;自问自答,亦庄亦谐,直指刘旦宅所绘荷花既非佛亦非仙(道),出水芙蓉天然真态也。谢老所题用典自然、典雅,与陆老所题相映成趣,体现了极高的风韵气质和深厚的文学素养。
 
一天下午,我适在壮暮堂,来了一位新加坡客人,他要请谢老鉴定一幅张大千先生四尺整张青绿山水。谢老鉴定后对该客人说:画,画得还可以,字不题了。该客人坚持要题,谢老坚持不题,客人无奈只能离去。谢老对我说:这张画是人家花了大价佃买来的,但是张假画,谁假的我都知道,假画我是不题的。但是直接指明假画毕竟会使人不舒服。对于熟识的朋友来鉴定,他也是如此。如果人家坚持要鉴定结论,谢老会反问:听真话还是听假话。听真话的话,这张画是假的。如果是真的,他毫不犹豫的会题鉴定款识,从来不计较润金有否或多少。我听世涛兄讲过一个故事:有一次谢老在港,世涛兄请谢老看一张他新近收藏的谢老的桃花双鸠图。谢老告诉他,这张画画好后在上方留有一块空白,原来准备题诗,后来在家里不见了。现在上面被裁去了,款假印真。世涛追问,谢老不作应答。宅心仁爱的谢老是清楚的明白人,他不愿说破。
 
愈到晚年,谢老对自己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带着一种与时间赛跑,只争朝夕的急迫心情。《鉴余杂稿》再版拖了很长时间,谢老忍不住发问。当知道出版费用有问题时他即刻自己拿出钱来,只是希望抓紧出版;旧诗整理后也得以重新出版。他的很多书法作品散在朋友手中,由出版社和朋友帮助收集,他亲自要求我并告诉编辑张伟生,一定要把我请他写的那幅自认为满意的“自榆林窟往兰州,晓过破城子”书法中堂,尽快裱托后放进《谢稚柳书集》。他常常对我们说:我是在整理后事。他又要我随他到到卧室内取出收藏的所有瓦当,一一整理包装,并取出其中一品相最好的“长乐未央”赠我留念。
 
他的香港老友查济民先生请他书写一张自作诗,积久未写,因为他觉得这首诗有个别字需要斟酌。查济民先生,香港著名的企业家、全国政协常委,与谢老交谊始于抗战重庆时期,谢老曾寄居查先生岳丈寓所。“文革”后谢老和陈佩秋先生第一次赴港,就是由查济民先生邀请的。谢老在美国手术后回沪,已经住在瑞金医院,他仍在琢磨着查先生的诗词,在临终前不久他告诉我,为这首诗改写了几个字并已书写,已经面交给专程到医院看望他的查先生夫妇。
 
这是一位可敬可佩的老人。他看到我喜欢他的画却很少开口求画,在他晚年整理东西时,常常会检出几张赠送与我,并应我的请求题上款。其中一开写于60年代的墨兰题:“此二十年前所作,偶检得似建华兄,殊不足观也。丙子春,稚柳。”一开松树册页则题:“旧作,题似建华兄存之。丙子春仲,稚柳。”
 
1994年8月,上海当代水墨四大名家联展(谢稚柳、程十发、陈佩秋、刘旦宅)在台湾地区举办。与谢老有亦师亦友交谊的香港收藏家王世涛先生希望能得到谢老出展的那批画作。这批画都是谢老壮年最精心之作,有《山茶春鸟图》、《白莲鸟蝶图》、《仿黄鹤山樵山水》、《茶花图》、《读书秋树根图》、《仿郭忠恕青绿山水》和《岩谷松风图》共七件。我将世涛兄之意向谢老作了转达。画展结束后谢老未拆封,就直接让我转送给王世涛先生了。后来江兆申先生对我说:在台展览时,江先生对这批画赞不绝口,原想请谢老割爱一幅,终未开口。
 
王世涛先生,浙江宁波人,出生于上海,是较早收藏谢老作品并且是目前收藏谢老作品最精且多的著名藏家。他的舅舅俞叔渊先生从艺赵叔孺先生。他本人从彭袭明、周士心学山水花鸟。对谢老和陈佩秋先生的为人和为事都相当尊重和钦佩,谢老到香港常常在王世涛的家里休息。在王世涛的家里,他看到了故友张大千和徐悲鸿的画作。其中,徐悲鸿的《九方皋图》使谢老感慨不已,并为此写下了千多字的《怀徐悲鸿兼谈他的〈九方皋图〉》:
 
故人徐悲鸿逝世已经三十五年了,回忆他的逝去在1953年9月26日。那时我在上海正乘车去北京,在车上遇到一位熟人,他告诉我,悲鸿病了。一到北京,见到郑西谛,提起悲鸿,他说悲鸿已于昨日逝去。深为震悼。第二日即与郑西谛同去向悲鸿遗体告别,一代的大画家艺术教育家,还不满六十岁就与世长逝了。回忆我与悲鸿聚首最多的时候是在重庆中央大学艺术系。我之进中央大学艺术系,还是悲鸿约我去的,当时悲鸿对我曾产生过一次误会,这个误会,是我造成的。那时是1942年的夏天,我在重庆上清寺陶园,一天悲鸿自沙坪坝来看我,说中大艺术系要聘一位花鸟画教授,约我去担任。我答应了。其时张大千在敦煌莫高窟也来约我去,敦煌石窟的千壁丹青引诱着我,于是告诉悲鸿,那时我的设想是先去敦煌三个月,然后回来再到中大艺术系,悲鸿同意了。哪知我一到敦煌对着自北魏、隋、唐直到元代四百多个石窟,要说研究一下,不但三个月,六个月也完不了。我计划要在敦煌一年。那时我三十二岁。我想不好,我在中大艺术系担任教授,没有一天去上过课,却要耽搁一年之久,这样觉得不好,我辞去了教授之职。到第二年——1943年夏天我回到重庆,有人告诉我悲鸿很生我的气,我奇怪了。生我什么气?说是悲鸿认为我不该为延长在敦煌的时期而辞职。我笑了,原来如此。1943年秋季,我仍旧回到中大艺术系。
 
最近由于见到悲鸿的一幅《九方皋图》,联想到一些旧事。
 
悲鸿画笔兼擅中西,当年他的素描尤为著称。国画风格新奇,而一出于写实,无所不能。特别是马、猫、鸡、喜鹊、人物而外,尤为人所喜爱。他写公鸡,先画尾,在画的步骤上说,这是倒画。悲鸿说,鸡的尾巴最难画,如果把鸡都画成最后画尾巴而画坏了,岂不冤枉,不如先画尾巴,如果画坏了就不必再画下去,重画一张就是,固然是节省精力,也显得他技巧之熟练,前后颠倒,无所不可。
 
《九方皋图》,他写过两幅,一幅藏在他的纪念馆里,稿子与近所见的差不多,而笔的表现却不同。它的不同之点,在于人体和衣褶方面,而尤以九方皋与旁立叉臂的为特异。显得过于刚强质朴。这种线条在悲鸿画里为仅见。
 
这是悲鸿的笔墨游戏,好新奇惊人,也偶一为之,故寻常不多作。
 
那么,这些衣褶是如何形成的呢?显然,不是用的中国毛笔,而是用西画笔所运成。西画笔,无锋而挺,故表现的质感与中国毛笔有一定的相异,因而它所形成的线条与中国毛笔所形成线条产生了不同的质感。但油画笔却也是用毛制成。所以说有相异之处,但在画上还是调和的。事实上与他的风格习性是一致的。
 
那匹马大体都用的是中国毛笔,一股神骏的气格,跃然纸上,真所谓千里马。九方皋是秦穆公时人,善相马,九方是姓,名皋,世称伯乐相马,伯乐即九方皋,事见《列子》。此图就是画的这个故事。
 
这篇文章写于1989年2月20日,并发表在上海《朵云》杂志上。而由王世涛珍藏的谢老作于1978年的《秋池落墨荷花图》卷,则于1982年送到了台北摩耶精舍张大千先生的画桌上。为此,大千先生在引首题识:“水殿风来暗香满。拈坡翁诗,题吾稚柳近作。壬戊花朝,八十四叟爰。”
 
大千先生的老朋友,吴华源(子深)的学生周士心先生也题跋:“武进谢稚柳先生精鉴定,雅擅书画,其于画史尤其博学。尝读朱耷及徐熙落墨法专论,抉微钩沉,发人未见。此荷花长卷即操徐法,尤有创新之意,风萼露叶,清芬之气扑人眉宇;而大千先生所题,墨汁未干,今岁遽归道山,尤足珍贵,洵为传世之作。世涛仁弟得此宜永之宝。”
 
我们熟悉的上海中国画院院长程十发先生观赏了此手卷后,欣然赋诗一首于后:“徐熙落墨世间无,今有新华续旧图。我亦胜缘题卷末,堂前王谢赏风荷。世涛仁兄属题谢公妙制,乙丑孟春,程十发客香港沙田。”发老以唐代诗人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活用今日之谢老和王世涛“堂前王谢赏风荷”,可谓王谢风流到如今。
 
丁丑岁暮,世涛兄在手卷末端写下了与谢老的缘源:“柳师与余相识始于此卷。1982年(辛酉)春,公初来港,偶居南屏伯跑马地寓所,尝谓有落墨荷花卷赠文物商店复业志庆,非卖品也。闻今为港人所购,屏伯乃嘱余携卷拜见。翌年,柳师又召余赴沪观壮暮堂藏品,自此余即视公为师矣。九六年(丙子)夏,方在其巨鹿路寓所行拜师之礼,旁观者仅挚友世豪也。今屏伯及柳师皆归道山,缅怀前贤,惘然久之。今宵月明如画,展读抚然,不胜人琴之感,因题其后。”
 
前面写到谢老曾赠我五把扇面。每每展读这些画扇,我和我的朋友们便情不自禁为这些可爱而伟大的老人热泪盈眶。
 
这扇面中有一特重加赤半金的泥金扇面。一面为潘素写水墨山水,远山近水,亭阁在丛山中隐约可见,山崖上枝叶繁茂,山峦下渔船在水中荡漾。款识为:稚柳先生指正,潘素。背面则是款识为:“录奉稚柳道兄正之,樷碧”的五首绝句。
 
樷碧,张伯驹先生的别署。潘素则是樷碧老人的太太。这五首绝句由樷碧老人用毛笔书在扇面上,现恭录如下:
 
楼外阴云卷未开,连连春信费疑猜;
边关三月桃花雪,不见东风燕子来。
春光暗透人不觅,春到繁花人始知;
小雨丝丝天淡淡,杏花一树正开时。
(春日诗二绝)
问君何故出关行,愁杀当时唱渭城;
白首忽思儿女事,人生能有几清明。
(清明诗一绝)
尚觉单衣早晚凉,漫漫柳絮过端阳;
家家自插瓶中艾,却少榴花开绛囊。
(端阳诗一绝)
边荒万里看名山,暂得忙中数日闲;
忽有飞箋天外至,故人新到自长安。
(近诗一绝)
 
张伯驹先生是我所崇敬的一位大收藏家,他的故事已经出现在很多文章中。作为与张学良、傅侗、袁克文一起被称为“民国四公子”的“好好先生”,他收藏的书画件件堪称国宝。如晋陆机《平复帖》是我国传世书法作品中年代最早的一件名人手迹。而隋展子虔《游春图》则是传世最早的卷轴画。唐杜牧《张好好诗》卷、宋黄庭坚《诸上座帖》、赵佶《雪江归棹图》卷,都作为国宝收藏博物馆。
 
40年代,谢老与张伯驹在西安相遇,曾为张先生画梅花一幅,并题:“自写苍苔缀玉枝,粉痕和墨迓乡思。即今渐老春风笔,何况江南久别时。”1958年,张伯驹因传统京剧《马思远》作为坏戏受批判而被戴上“右派”帽子。1961年在陈毅元帅的安排下,到吉林长春担任博物馆副馆长。1962年,以张葱玉、谢稚柳、刘九庵组成的三人鉴定小组,北行鉴定中国古代书画。张葱玉、谢稚柳都是张伯驹先生的老朋友。临行之前,谢老给老人去了封信,说明不久即有秉烛相谈之欢。于是就有了“录奉稚柳道兄正之”的五绝句。“楼外阴云卷未开,连连春信费疑猜”,春日时尚未体会到好消息的来临;又叹:“白首忽思儿女事,人生能有几清明”;“忽有飞箋天外至,古人新到自长安”,则表现了老人对于故友知交即将到来把盏言欢的欢欣之情。
 
轻轻的一张扇面的两面,记载的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民国真公子张伯驹先生人生历史上沉重的一页。如今两位老人都化羽仙去,捧读在手,能不感悟到他的重量。
 

2009年7月定稿于上海

 

《名士风流 - 建华画坛随笔》
徐建华著,上海书画出版社2015年9月出版。谢定伟序。著者是有名的艺术品玩家,与海上书画家极为熟稔,本著记述了与谢稚柳、程十发、陈佩秋、刘旦宅等人的相交细节,插图两百馀帧,颇具文献价值,是海派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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