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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翠:不是所有女人都需要婚姻

陈小翠:不是所有女人都需要婚姻

时间:2020-12-16 13:08:48 来源:山河小岁月 作者:阿舒

陈小翠:不是所有女人都需要婚姻


黄梅天的时候最应该读的书是《春申旧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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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地有海豚出版社的版本,但我始终还是喜欢淘来的台湾旧版本
 
一翻开,潮湿的暧昧扑面而来,带着点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沧桑,八卦掌故齐飞,文坛青楼一色,读着读着就忘了时间,直到月上柳梢头,这个黄昏注定绰约有风致。
 
我曾经写过的好几个故事都出自《春申旧闻》,这里有梨园掌故,有文坛八卦,当然也有我最喜欢的四马路艳史,给你们看看目录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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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以蔽之,《春申旧闻》的作者品味,简直长在了我的兴趣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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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旧闻》中的四马路艳史
 
《春申旧闻》的作者叫陈定山,这些文字是他1949年来台湾之后写的,因为非常畅销,后面还写了《春申续闻》。他有个嗜好是喝酒,喝起酒来气吞山河,七十多岁的时候仍旧大半瓶威士忌直接往嘴里倒,86岁时,陈定山喝完白兰地之后仍可作画,谈笑风生,现场一位酒友惊呆,心中暗自钦佩,此人名叫古龙。古龙有张著名的照片,身后有副对联,“宝魇珠铛春试镜,古韬龙剑夜论文”,便是出自陈定山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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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定山笔下的上海滩旧闻,一如张岱《陶庵梦忆》中的杭州,前尘往事历历在目。虽然隔海相望音讯不通,文字中也不时有老朋友的消息,张大千香港回来讲吴湖帆“在先施公司门口摆地摊”,他写道:“书至此,为之泫然搁笔。”
 
沧海桑田,繁华如梦,写书时是1954年,那时他还不知道,有更为震惊的消息,将在五年后传来。
 
1959年,陈定山忽然收到一封来自上海的信:
“海上一别,忽逾十年,梦魂时见,鱼雁鲜传。良以欲言者多,可言者少耳。兹为桃源岭先茔必须迁让,湖上一带坟墓皆已迁尽,无可求免,限期四月迁去南山或石虎公墓。人事难知,沧桑悠忽,妹亦老矣。诚恐阿兄他日归来妹已先化朝露,故特函告俾吾兄吾侄知先茔所在耳。”
 
写信的人叫陈小翠,是陈定山的妹妹,她所汇报的事情,乃是桃源岭父母坟茔迁徙之事。

比起陈定山,我承认我更爱陈定山的爸爸和妹妹。
 
他的爸爸叫陈蝶仙,如果喜欢鸳鸯蝴蝶派作家,会更熟悉他的笔名“天虚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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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蝶仙是所有知识分子的楷模,因为做什么,他都能做得很好——
 
十八岁第一部长篇小说就写好了,《泪珠缘》一百零七回,中华图书馆印行问世,感觉是《红楼梦》同人文。填词也是一等一,是南社中有名的填词大家。不仅如此,陈蝶仙授徒传曲,在曲学界的影响也很广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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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报纸主编也特别出色,鼎鼎有名的《申报·自由谈》,他曾经主持了两年。
 
百无一用是书生吗?主编当着当着不想做了,一转身创业,一创业,直接市场份额蹭蹭蹭,居然挤掉了日本品牌。
 
这个牌子一说大家就要穷点头:无敌”牌牙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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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做牙粉的契机还是在人家当前清公务员时,陈蝶仙在任镇海县知事时,偶然发现海边被人扔掉的乌贼鱼骨有磨齿作用。他颇为兴奋,认为可以把废弃的乌贼骨用于制作牙粉,向上司申请经费。未料,此举受到上司严词斥责,认为他不好好工作只想要钱,为此,陈蝶仙愤而辞职。
 
而重新创业制作“无敌”牙粉,是因为眼见日本“金刚石牌”牙粉垄断中国市场,陈蝶仙耿耿于怀。“无敌”,上海话读起来和“蝴蝶”是一样的,这个名字,真是要风韵有风韵,要气势有气势,绝了。
 
我在雅昌网上找到一张广告牌画家郑曼陀画的《梅边倩影图》无敌牌牙粉广告画,旁边还有陈蝶仙的题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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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敌牌”牙粉成功了,陈蝶仙马上跟上衍生产品,蝶霜化妆香粉白兰地葡萄酒威士忌……我差点怀疑风靡上海的“无敌牌”缝纫机是不是也和他有关系(实际上没有!)会生产商品,陈蝶仙也是营销鬼才,我看到一则轶事,说1929年,杭州举行首届西湖博览会,蝶仙在孤山设一喷泉,喷出的是“无敌牌”花露水,香气直逼断桥——我怀疑是花露水兑水的,要不然多费钱啊!!
 
But!陈蝶仙最最厉害的产品,还是——
 
他的家庭。
 
太太朱恕,写出来的词是这样的——懒云犹傍高楼宿,眉样春山蹙。一春心事替花愁,如此盲风盲雨几时休。没情最是啼鹃语,苦劝春归去。春归容易客归迟,客里伤春只有自家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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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子陈定山,小时候的名字叫陈小蝶,14岁的时候入上海政法大学,读着读着不如意,又转考了圣约翰大学,进去之后,觉得人家大学重视英文不重视中文,于是愤而退学,这一年,他不过17岁。他10岁能唱昆曲,16岁翻译小说,还能和父亲合写小说,大陈小蝶的文字很快出名,在文坛和父亲有“大小仲马”之称。他也画画,算是票友,1929年7月的《小蝶画扇》润例中规定“以二百件为限”,纯属“籍杜应酬”的性质。
 
小儿子陈次蝶,同样善于诗词,只是身体不好。
 
不过,谁都看得出,若论诗才,谁也比不上陈蝶仙的女儿陈小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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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年,壬寅中秋后九日,小翠生于浙江杭州。
 
据说,小翠出生那日,来贺喜的人说,今日正逢李后主生日,此女子定如谢道韫一般,才华横溢。
 
陈蝶仙很喜欢这个马屁(如果是一般父母肯定要翻脸,你这是咒我女儿活不长?),在他自己主编的《妇女世界》里,小翠一直是“才女”人设。比如,他说自己有段时间在成都出差,年幼的陈小翠会给父亲写信,信末附几首小诗,陈蝶仙以为是老婆代写的,回来之后才知道,这是女儿独立创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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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老爸吹牛,小翠13岁时写出来的诗是这样的:
 
诗似美人惟淡好,花如良友不嫌多。招来明月凉于水,拍碎红牙哭当歌。
 
坦白讲,我写不出。叶嘉莹也觉得小翠诗好,她在《唐诗系列讲座:王维诗》中说:
 
“上海有一位叫陈小翠的女诗人,在她的集子前面有她哥哥作的一篇序,序中说她四岁时连话都说不清楚,母亲就叫她背诵司空图的《诗品》,我发现她十几岁时的诗就写得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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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翠的女儿给母亲写的生平里说,小翠“生平常因与南唐李后主同月同日生而引以为荣”,由此可见,小翠对自己的才女人设,也是满意的。她从小爱读书,是个安静的孩子。陈蝶仙曾经在《翠楼吟草序》里半带得意的吐槽女儿:
 
其母尝曰:“吾家豢一书蠹,不问米盐,他日为人妇,何以奉尊章,殆将以丫角终耶?”璻则笑曰:“从来妇女自侪厮养,遂使习为灶下婢。夫岂修齐之道,乃在米盐中耶”?母无以难,则惟任之。
 
这句话一出,何其铿锵!女人难道天生就是做灶下婢的吗?小翠的回答,堪为那个年代的女子先锋。
 
“惟任之”的母亲,则更为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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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翠作品
 
小翠如此,身为父亲的陈蝶仙何尝不如此,陈蝶仙在家里,时常独自写作,一切不理,太太给他起了一个诨名:坐关僧”
 
这是一个特别和谐的家庭,三观相同,爱好相同(都是红楼梦脑残粉),性格都颇为相似。
 
实在难得。
 
所以我永远不相信,陈蝶仙在找女婿这件事上,是嫌贫爱富的。

说陈蝶仙嫌贫爱富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陈巨来,一个是郑逸梅。
 
“初,陈老蝶在中学任教师,得一佳徒名顾佛影,诗文俱佳,老蝶招之来家与小翠小蝶兄妹互相交换学问。因此,小翠与顾发生了爱情。但老蝶嫌顾家穷困,坚不允准。后家庭工业社发达了,思仰攀高门,遂以小翠许配给浙江都督兼省长汤寿潜之孙汤彦耆为妻了。小翠以非素愿,故与汤生一女翠雏后,即离婚了。汤氏提出要破镜重圆可以的,彦耆永不娶妻,小翠亦永不能另嫁为条件,小翠毅然签字允之者(此小翠亲自告余者也)。自离婚后,虽仍不能嫁与顾佛影,但鱼雁时通,二人情诗之多,多不可言。”
 
——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
 
郑逸梅的说法和陈巨来类似,都是说小翠喜欢陈蝶仙的徒弟顾佛影,但是顾佛影很穷,所以陈蝶仙把女儿嫁给了汤彦耆,这里恕不一一赘言。
 
我们要破解这个观点,需要弄清楚三个问题
 
1、陈蝶仙是否嫌贫爱富?
 
2、陈小翠和顾佛影的感情无法结果,是否是陈蝶仙的干预?
 
3、陈小翠和汤彦耆的婚姻不协,是否因为陈小翠心有所属?
 
第一个问题,我们有一个反证。证人便是施蛰存。当时施蛰存在周瘦鹃创办的《半月》杂志上看到谢之光的仕女图封面,被深深吸引,于是填词,从第一期填到了第十五期,用青萍的名字投稿。周瘦鹃收到后,把这些词稿拿给了陈小翠看,陈小翠填了九阙,分别配以第十六期到第二十四期,这一共二十四阙词,被发表在《半月》1922年第二卷第二号上,名字是“儿女词”,下面这张图是我拼起来的,后面有周瘦鹃写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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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瘦鹃太会取名字了!儿女词一出,翠萍cp实红。像我们这样的吃瓜群众还有很多,比如施蛰存的表叔沈晓孙。他当时供职于陈蝶仙的“家庭工业社”,见过陈小翠,对她印象很好,看了这些儿女词,沈晓孙心说,这不是天生一对嘛!沈先跟老板陈蝶仙提亲,陈蝶仙非常欣赏施蛰存的才华,就让施蛰存亲自登门拜访。为表诚意,陈蝶仙给了一张陈小翠的照片,表叔带着照片去找施蛰存的父母,父母也颇为满意,可惜,当施爸爸到之江大学跟施蛰存说这件事的时候,施蛰存表示了反对,反对理由是:“自愧寒素,何敢仰托高门。”
 
但这也证明一件事,那就是陈蝶仙并非看重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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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
 
第二个问题,我没有直接证据,但将心比心,我觉得陈蝶仙不会这样做。为什么呢?因为他自己就曾有一段无果的自由恋爱。陈蝶仙曾有一位他称为“顾仲姊”的红颜知己顾影怜,因为伦常、门第、财富等原因,有情人最终未能成为眷属。这件事他并不隐晦,连太太朱恕都知晓,并且在《妇女世界》里为他惋惜(真是中华好太太!):
 
“影怜女士,一字媚香,江苏吴县人,为予姑王太淑人第一得意女弟子,长予外子三岁而小一辈,故不得为婚姻。卒至抑郁而终,遗有《小桃花馆诗词集》八卷。好句不可胜收。”
 
一个曾经饱受干预婚姻之苦的人,会嫌贫爱富转而去干预自己的女儿的婚事吗?
 
不敢说没有,那我们再看陈蝶仙如何对待长子陈小蝶的婚事。1913年5月24日,陈蝶仙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了《复唐法思先生书》,文中详细叙述了自己的包办婚姻,10岁订婚,18岁结婚,8年间从来没有见过妻子,幸亏婚后夫妇感情和谐,否则二人必早有以抱恨而死者。陈蝶仙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了婚姻自由的三项前提:
 
“一、媒妁之言; 二、父母之命;三、结婚者双方之同意。此三项在礼则以一、二两件为重,而在情则以第三项为至重也。年来为小儿议婚 在一二两项固无不具,独于第三项则多不能完备,故亦只得维维否否。”
 
看了这段话,我认为陈蝶仙是一个开明的父亲。
 
更何况,他对女儿真是爱到深处,1927年陈小翠出嫁前,陈蝶仙将她的诗文词曲编成《栩园娇女集》以助嫁奁。在序文里,陈蝶仙感慨,自己平日不喜欢交游,傍晚回家,习惯和女儿一起灯边酒畔,拈词斗韵,以消郁闷”,现在她将要出嫁,自己简直不知来日光阴如何排遣”,这样的情绪,我猜只有养了女儿的父亲才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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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翠作品
 
汤彦耆家里也并不是只有钱,刘梦芙先生在《二十世纪传统文学的玉树琪花》中曾经有过阐述:“汤寿潜虽任过民国浙江第一任都督,却是当时著名的社会贤达”,“小翠与其丈夫汤彦耆婚后两三年即分居,是因情趣、性格不合,并非没有感情”。
 
确实如此,陈小翠结婚之后的感情不和,似乎也主要是性格原因。郑逸梅说,汤彦耆喜欢猫,吃饭的时候和猫对坐,陈小翠完全接受不了,两个人分桌吃饭。
 
但如果说两个人完全没有感情,我觉得也不恰当。比如送夫君出征之后写《送长孺》(汤彦耆字长孺):
 
“昨梦送君行,睡中已呜咽;况兹当分袂,含意不能说;人生苟相知,天涯如咫尺;岂必儿女恩,相守在晨夕?望尽似犹见,楼高久凭立;思为路旁草,千里印车辙;归来入虚房,恻恻万感集;心亦不能哀,泪亦不能热;何物填肝脏,毋乃冰与铁。”
 
刘梦芙先生说小翠“分开后对其夫婿始终未能忘情,词中时时流露”,真实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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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陈小翠在娘家时的浪漫情怀,和不善于家务琐事的性格,使她并不适应婚后生活。汤彦耆在抗战之后参军,可以想见是一个热血男儿,这样的男子,也许并不浪漫。而这种反差,便使得夫妻的感情日益淡漠,你不知我,我不知你,这才使得两人渐行渐远。
 
与其说陈小翠不适合汤彦耆,不如说她并不适合婚姻。
 
不是妻子,而为女子的陈小翠,实在是非常出色的。
 
1934年,陈小翠与冯文凤、李秋君等人在沪上发起成立“中国女子书画会”,聚集了120多人参与,这可能是有史以来女画家们第一次这么高调地集体亮相。陈小翠是常务委员,也负责编辑书画会的特刊。次年第二届中国女子书画展,陈小翠与李秋君、何香凝等百余名画家共有500多件作品参展。她同冯文凤、顾飞、谢月眉还联手于1939、1941、1943年三次举办“四家书画展览会”,也颇受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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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中国女子书画会成员合影(其中有冯文凤 顾飞 陈小翠 陆小曼 李秋君 谢月眉 顾青瑶 吴青霞等)
 
陈小翠的画作颇受欢迎,“仕女人物婴孩屏条每尺五十六元、花鸟鱼虫每尺四十五元、扇面册页作一尺计、另加墨费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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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翠作品
 
周錬霞如此眼高于顶,说起她,只有两个字评价:诗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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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翠在报纸上发表的《赠錬霞》。
 
她也创作戏剧,比如十几岁时所做的《黛玉葬花》,和当时的梅兰芳《黛玉葬花》演得大不相同,不说宝黛爱情,不言共读西厢,只说黛玉一个人的感受:
 
[沈醉东风]早则是媚春风柳明花艳,多化作困沈沈惨绿愁青。红雨暗长亭,有多少倚楼人病,任你是娇姿傲性,一例的香消玉损。当日个宝镜云屏,消瘦了恩怜万顷,到得个飞花落絮,更谁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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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葬花》梅兰芳饰林黛玉
 
她是黛玉的真知己,这一点,最懂她的,是她的父亲陈蝶仙。
 
战争送走了陈小翠的夫君,战争也摧毁了陈蝶仙和陈小蝶的事业。西湖博览会之后,陈小蝶买下了西泠桥旁的一处房产(据说就是如今香格里拉酒店),将其改建成“蝶来饭店”。陈小蝶继承了父亲的营销天赋,开业当天,从上海请来胡蝶和徐来,全杭州城风闻而动,只为了看看顶流影后。然而,1937年“八一三”之后,杭州渐次沦陷,陈小蝶在《春申旧闻》中说:
 
及八一三事变,我自杭州蝶来饭店撤退,家有小鬟,忽怨云:“胡蝶、徐来,少爷偏偏要把她们的名字取做‘蝶来’,如今‘敌来’了。”
 
来了的敌人,不仅侵占了蝶来饭店,还侵占了陈蝶仙夫妇的生圹。蝶来饭店开张之后,1931年,陈蝶仙夫妇对西湖桃源岭一见倾心,有人对陈蝶仙说,这块地风水上叫绝地,如果买下,将来不能得子孙祭扫。陈蝶仙一笑了之:“这有什么要紧呢,只要风景好,我活着有一个登眺的地方,死便埋我,子孙祭扫何必远虑。”他做了一副墓联:未必春秋两祭扫,何妨胜日一登临。”
 
这座生圹也实在别开生面,没有墓志铭,只有朱恕夫人亲自种下的梅花和松树,陈蝶仙特意在墓东隙地添了一座石头亭子,专门预备登高时休息。然而,亭子尚未题字,日本人已经打过来了。
 
敌来,不仅占地,还摧毁了陈蝶仙的爱国之心,无敌牌在上海的总厂和无锡造纸厂很快被轰炸,陈小翠一家天未亮就出逃,时代的悲风,吹在每一个人身上,连鸳鸯蝴蝶派的陈小翠一家也不能例外,小翠说:“万里流离悲骨肉,故园零落忆桑麻”,痛是刻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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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翠在上海陪伴母亲,陈蝶仙和陈小蝶从杭州前往汉口,在湖北宜昌设厂,又被轰炸;再到四川重庆,仍旧被炸毁。1938年,他到云南昆明筹建硫酸钙制粉厂,当看到当地民众因为食用了含有芒硝的滇盐而喉部生肿瘤之后,陈蝶仙在安宁州创建了改良盐厂,制造出了优质食盐。正如他时常对陈小翠说的,“文学所以养心,工业足以救国”,鸳鸯蝴蝶派的风骨,可见一斑。
 
他给家人的信,仍旧是动人的。在成都时,明明刚刚遭遇工厂被敌机轰炸,收到儿子陈小蝶的信,他回信说:“成都的青豆蒸肉饼子实在好,等我吃满了一百蒸格,我便飞来。”
 
跟女儿小翠通信时,他念念不忘的是家园:
 
“等太平之后,就从蝶庄旁的空地入手,左右都有余地可买,实行孟老夫子的五亩之宅,再种些番薯备荒。我又有地在玉皇山莲花峰下,只要你高兴这个,我也能做灌园叟。”
 
他和妻子相约要在小满节“约梦”,浪漫而又温柔:
 
“我虽然只剩下一个儿子在身边,坐在火城边写这封信,心里仍是很安定的,并不感到孤寂。瓶里的梅花,是胭脂一般的新萼,开了许多,很香,要比腊梅香的好闻。不知家园中的梅花开了没有?前日在温泉大池边,看见池中的鲫鱼,足有六七寸长,水温约在华氏八十五度,而鱼竟游泳自如,并不煮熟。因念翠儿的热带鱼,如果养到温泉里,一定会得生儿孵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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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陈蝶仙在昆明感染风寒,陈小蝶把父亲送回上海,这位企图用实业挽救中国的文学家、红楼梦爱好者终于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去世的前一夕,他握着我和翠妹的手说:“我明天十点钟要去了。我以名士身来,去还为名士身。”
 
——陈定山,桃源岭十年祭
 
临终,陈蝶仙喃喃,只听得到“西湖”两字。
 
小蝶和小翠知道,父亲最后的心愿,仍旧是归葬桃源岭。
 

1940年二月初八,陈蝶仙谢世,追悼会于沪西玉佛寺举行,他在文化和实业两界的朋友数百人前往参加。挽联挂满四壁,最出色的是蝶仙的老友陆澹安先生送的挽联:
 
公真无敌;
 
天不虚生。
 
陈蝶仙送给儿子陈小蝶的最后礼物,是给了他一个新名字:陈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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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之后,陈小蝶因曾担任过上海市商会执行委员、兼抗敌后援会副主任被日本占领军宪兵队逮捕,后经家人和友人营救出狱,但已被囚禁了七天七夜。
 
他想起父亲曾经告诉他的一句话:人生四十而后定。”于是,陈小蝶改名“定山”,自镌一印曰“小蝶一名定山”,由之配之,终身不去,以鬻书卖画为生。
 
陈定山要带着父亲的愿望,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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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定山作品
 
他曾经偷偷去看过父亲的桃源岭,结果差点被日本人活捉。1944年春天,陈蝶仙的妻子朱恕去世,陈定山在《桃源岭十年祭》里回忆,母亲的遗言和父亲一样:“我死以后,可以把我们的双柩葬到桃源岭,桃源岭是中国的土地,我们没有理由默许给日本人。
 
日本投降之后,他终于实现了父母的愿望,却只见松树被砍,梅花被折,亭子被拆,雇来看顾生圹的钱老伯去世。陈定山重新栽种松树之后安葬了父母,他对妹妹说,自己百年之后,也要埋葬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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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翠在1946年夏天再次见到了少女时代的知己顾佛影。数年不见,劫后余生,陈小翠写下《南仙侣·寄答顾佛影同学兄》,“万劫重逢鬓欲苍”,我们都老了。
 
顾佛影比陈小翠大13岁,此时已有家小,他似乎有意婚嫁,陈小翠最终用诗句表达了拒绝之意。
 
“明珠一掷手轻分,岂有罗敷嫁使君。”(《还珠吟有谢》)
 
“梁鸿自有山中侣,珍重明珠莫轻投。”(《重谢》)
 
大家纷纷猜测,陈小翠还是在乎顾佛影已婚的事实,我在网上搜到一阙顾佛影的词,他的妻子叫萧梅:
 
无数人为陈小翠惋惜,认为她被“旧闺秀的规矩”所困,终于错过了这段感情。但我却认为,在陈小翠的世界里,婚姻并不是必选项,她的独居岁月精彩无比,为什么非要再投入到下一段感情呢!更何况,罗敷有夫,使君有妇,小翠一定是无法接受为爱而奔的。在那首《南仙侣·寄答顾佛影同学兄》里,小翠已经把什么都说的很明白了:十年血泪洒钱塘,把诗情画意都轻放。”
 
我们都回不去了。
 
1948年,陈定山举家前往台湾,因为幼弟体弱,陈小翠留在上海照顾——这是父亲临终前的交代,要兄妹三人“守望相助”。
 
这一别,兄妹三人,再也不见。
 
先是陈次蝶因病去世,而后山河巨变,汤彦耆去了台湾,陈小翠和女儿汤翠雏留在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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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翠作品

1949年,陈小翠受聘于上海中国画院任画师,汤彦耆和她仍旧是名分上的夫妻,每个月都给她寄钱。据说,陈小翠不怎么去上班,连开大会都不参加,有人提意见,她说,我就是不想去开会,你们不接受我可以辞职。
 
很多人说,陈小翠脾气大,我读她晚年所作的诗句,却知道她并不是爱发脾气,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是陈蝶仙的女儿,她永远记得父亲的话,当为名士。她此时的诗,已经有了苍茫之气:
 
莫愁人向闲中老,尚有花从冷处开。胸次茫茫湖海气,眼前落落凤麟才。
 
陈巨来在《安持人物琐忆》中记载了一则轶事:
 
56年某日,陆小曼(诗人徐志摩的未亡人,彼时亦任上海中国画院画师)去太极权威乐奂之家中求气功治病,余亦随乐先生学炼身之功。十二时同出乐宅,小曼笑谓余曰,今天要扰你一顿了,可否?遂同至淮海路复兴西菜馆同餐。进门见一男一女正在窃窃而谈,男者五十左右,女者廿多岁,貌至美,见小曼后,特以背对之。小曼告余云,此女即小翠女儿,新与其夫离婚,今天交了这么一个老人作朋友,奇怪极了云云。余云,此女相貌较乃母更胜一筹。小曼云,惜乎不能开口而笑,她满口牙齿犹如奇峰,凹凸可怕,是一大破相云云。事隔半年,余正在新华书场听书,忽见复兴西菜馆与小翠女儿同餐之男人正与余邻居肖君聊天。其人走后,余询肖君,方才这位何人?肖云,此人姓汤名彦耆,陈小翠的前夫呀!天啊!当时父女同座而食,翠雏背小曼而坐,盖恐小曼往告其母耳,竟使小曼想入非非了。后余告以小曼,小曼为之笑不可抑,连呼冤枉她了不已。
 
这个故事不确,因为1952年汤彦耆已经去世了。1954年,陈小翠去汤家的花园,回来后写了《咏汤氏园白籐花》:“东风吹冷黄藤酒,翠羽明珠漫寂寥。”这时,她想必已经知道了丈夫的死讯。
 
陈巨来的回忆里,陈小翠特别喜欢喷法国香水,每次到单位上班,人没到,香味就已经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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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翠(左)与顾飞
 
女儿汤翠雏嫁给了严伯清,两人生有一子。但和母亲一样,汤翠雏的婚姻也并不幸福,不久离婚,儿子严长春交给陈小翠抚养,汤翠雏只身去了法国,后来嫁给一名法国音乐家。女儿去法国之后,倒是女婿严伯清还时常来看望,他续娶的是弹词名家徐丽仙,徐管陈小翠叫妈。
 
1955年,死亡降临在顾佛影身上。他已经贫病交加,得了喉癌,借住在朱大可的亭子间里,连房租也付不出。陈小翠时常来看望照顾,顾佛影死前,把陈小翠写给自己所有的信件和诗句都付之一炬,他是懂她的,他用这种“黛玉焚稿”的方式,护得她的清白名声。
 
1964年,陈小翠位于金神父路(现瑞金路)金谷邨家中忽然来了一个客人,这是四十年前,和自己共作“儿女词”的施蛰存。江湖子弟颜色老,红粉佳人白了头,两位少年笔友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施蛰存的《闲寂日记》中可见,他们的交往几乎是频繁的:
 
“1964年1月20日:访陈小翠。于其上海新村寓所……陈以吟草三册为赠。”
 
“1964年2月23日:读翠楼吟草,竟得十绝句,又书怀二绝,合十二绝句,待写好后寄赠陈小翠。此十二诗甚自赏,谓不让钱牧斋赠王玉映十绝句也。”
 
“1964年3月6日:以诗一卷寄赠陈小翠为三八节致敬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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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施蛰存年少时的一念之差,陈小翠还会经历如此多的沧海桑田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的这段文字交往,也不过持续了四年。
 
山雨欲来风满楼,1959年,陈小翠给陈定山写的那封信里,桃源岭坟茔必须迁葬,令陈定山更为不安的,是陈小翠在信中所言:人事难知,沧桑悠忽,妹亦老矣。诚恐阿兄他日归来妹已先化朝露。”
1966年冬季,她给女儿唐翠雏写了一首《避难沪西寄怀雏儿书》:
 
欲说今年事,匆匆万劫过。安居无定所,行役满关河。
路远风霜早,天寒盗贼多。远书常畏发,君莫问如何。
举国无安土,余生敢自悲。回思离乱日,犹是太平时。
痛定心犹悸,书成鬓已丝。谁怜绕枝鹊,夜夜向南飞。
 
这是她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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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女画家,谢月眉、冯文凤、顾飞、陈小翠(从左向右),1930年
 
兄长、丈夫俱在台湾,这样的关系,陈小翠难逃凌辱。她两次逃离上海,两次都被捉回。造反派们逼迫她坦白交代自己如何乱搞男女关系,却把顾佛影的名字搞混,变成了象牙微雕艺术家薛佛营——陈小翠和他从没见过。最后一次,造反派从她身上搜出三百斤全国粮票和几百块钱,于是将小翠用粗麻绳捆绑,把钱和粮票统统没收,再毒打一顿,放她回家。
 
她想起了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譬如昨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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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翠作品
 
心性清高如她,如何能够忍受这样的凌辱。她把门反锁,哄睡了外孙,然后打开了煤气:
 
“及六六年文革开始后,任何画师一律不准请假,小翠连逃至外埠二次,均被捉回画院,且禁闭之。当第二次捉回院时,余亲见二徐姓红卫兵令錬霞遍抄小翠全身。在裤子里面抄出全国粮票三百数十斤,人民币数百元。当时讯问她为何身藏如此多人民币,她云:‘自与左玉调屋后(即庞左玉,国画院女画师,南浔首富庞莱臣侄女),因沿马路,且家中无人,故藏在身上。’又讯以全国粮票三百多斤何用,她不语了,随全部归公。用极粗麻索捆绑登楼,二徐同时将之毒打一顿。因知她已囊无分文了,不怕她再逃走,遂放之归家。后即从此不见伊人之面矣。当时马公愚私告人云:‘闻小翠已关入公安局,以绳自勒而死了云云。’直至去年底湖帆的学生到余家送还被抄走之公债款时,经余询之,小翠是否死了?他云:‘乃回家后,放煤气自杀者也。’”
 
——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
 
这一天,是1968年7月1日。
 
66岁的陈小翠和与她同一天生日的李后主一样,死于非命。
 
她的追悼会在“文革”之后才得以举行,当日亲友寥寥,只有周錬霞一人前往,她给她作了最后的挽联:
 
笛里词仙,楼头画史,恸一朝彩笔,竟归天上;
 
雨洗尘埃,月明沧海,照千古珠光,犹在人间。
 
陈定山得知妹妹死讯之后,伤心异常。他有一篇写于1950年的《桃源岭十年祭》,里面说:“天涯寒食,在台湾更免不了思乡的病”。1989年,陈定山在台湾去世,他曾经在杭州写下父子何年共此丘”,这个愿望,他永远不曾实现,他葬在南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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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定山作品
 
2005年,施蛰存的《云间语小录》出版,封面是陈小翠的《落叶荒村急》。沈建中先生故意问施蛰存先生:“把您二人的名字排在一起,有何感想?”施蛰存说:“她要是还活着,不得骂死我啊!”
 
脸上却笑成了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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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前,我去了杭州。在西湖边,想起陈蝶仙曾筑的“蝶庄”,郑逸梅说,蝶庄的长廊里挂了不少长镜,又有许多楹联,这本是陈蝶仙的得意之作,可惜汉字入镜,居然是反写的,来客都觉奇怪。
 
听说最终陪伴在杭州父母墓旁的,是陈小翠。有一位朋友代我寻找了多次,桃源岭也好,南山公墓也罢,遍寻不着陈蝶仙,自然更找不到陈小翠。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正是黄昏,朋友吟诵陈小翠抗战前所作的诗句:
 
落日荒台万象危,古人忠爱死为期。茫茫恸哭存亡际,地老天荒一布衣。
 
两个人都有些惆怅的时候,记起了陈蝶仙的那句话:“未必春秋两祭扫,何妨胜日一登临。”
 
是啊,坟茔是否找到,又有什么关系?蝴蝶已经飞走,了无痕踪。
 
留下的,是一段传奇,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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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陈定山,春申旧闻,世界文物出版社,1978年
2、陈小翠,刘梦芙编校,翠楼吟草,黄山书社,2010-11
3、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1
4、郑逸梅,艺林散叶,中华书局,2005-04
2、刘梦芙,陈小翠《翠楼吟草》综论
3、万君超,近世艺林琐话(续一),http://blog.sina.com.cn/s/blog_51a5fb550100q471.html
4、蔡登山,多少往事堪重數, 百年歷史餘溫(1890-1990),新銳文創,2019/01/1
5、王慧,陈小翠的戏曲创作与婚恋人生,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10-12
6、王慧,也谈《女子世界》——以陈蝶仙及其家人为中心,学术交流,2013年12期
7、断章师爷,施蛰存先生的红颜知己,
http://www.duping.net/XHC/show.php?bbs=10&post=966300
8、许丽虹,寻找一代鬼才陈蝶仙,文史精华,20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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