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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钩沉|从与安思远先生的那次偶遇说起

金石钩沉|从与安思远先生的那次偶遇说起

时间:2022-03-14 14:24:59 来源:金石論譚 作者:仲 威

金石钩沉|从与安思远先生的那次偶遇说起

从与安思远先生的那次偶遇说起
仲    威

 
我和安思远虽然只有一次极为短暂的交往,不过印象深刻,与我个人来讲,还具有意义深远的影响。
那是在二十年前的1998年,那年八月,上海图书馆携馆藏珍贵碑帖在纽约皇后区图书馆举办为期一月的《上海图书馆馆藏善本碑帖展》,就在展览的最后一天的下午,临近闭馆前,我正在收拾展品准备撤展,忽然,兴匆匆赶来两人,一个高个老外,一个矮个中国人,矮个充当高个的翻译,对我说,他们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主要想看看上海图书馆藏《淳化阁帖》,一听来意,我就觉得他们很内行。因为,那次展览我们带去了镇馆之宝《淳化阁帖卷九》(插图一),这是1961年王壮弘先生收购入藏上海图书馆的,虽然只残存一册,但是当年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专家们一致鉴定为“贾似道旧藏淳化阁帖枣木祖本”,定为国家一级文物。有老外风尘仆仆赶来看馆藏中國碑帖,当然应该予以满足。因为正好在撤展,展品已经从展柜取出,他俩可以一睹《淳化阁帖卷九》全貌,在翻看全本后,老外向我提出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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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再回想当年老外的这一提问,内心感慨万千,因为这一问题开启了我日后的碑帖研究生涯。
我是1995年8月,在上海图书馆开始从事碑帖整理与研究的,此前我已经收藏了八百余种国内外影印碑帖,几乎穷尽了当时文博机构出版的碑帖资料,又将上海图书馆美术阅览室有关碑帖和书法类的八个书架的图书翻遍,彼时年轻气盛,自信满满,以碑帖专家自居,认为有关上海图书馆藏善本碑帖馆藏情况非我莫属。但是,当我听到老外的提问,我一下子傻眼了,老外问我:“馆藏《淳化阁帖卷九》为何没有贾似道收藏印章?”因为只有南宋权臣贾似道才配拥有淳化阁帖枣木祖本,没有贾似道印章,确实是个重大的疑问和缺憾。老外见我面红耳赤、无言以对,赶紧善解人意地送上一本红色封面的精装本图书,书名就叫《安思远藏善本碑帖选》(插图2),接过图书,这时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位高个老外就是大名鼎鼎的美国碑帖收藏家——安思远。就在三年前的1995年,启功先生曾经邀请他来北京故宫博物院举办过一次盛大的善本碑帖藏品展览,此书就是当年文物出版社发行的展览图录。当时,传世两件《淳化阁帖》所谓“贾似道藏枣木祖本”,一件在上海图书馆,一件就在安思源处,难怪他要风尘仆仆前来观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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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问题和羞愧回国后,我赶紧展开《淳化阁帖》的版本研究。馆藏《阁帖》第九卷王献之书,为宋小本金刚折裱装,白麻纸擦墨拓,内钤有潘允谅、梁清标、孟庆云等藏印,唯独不见贾似道印章。为何旧时书目将此册著录为“贾似道藏本”呢?
找不到“贾似道藏印”,我就从“潘允谅印章”入手,潘允谅系明代上海本地收藏大家,曾在万历十年(1582)刊刻过一套《阁帖》,储于府邸五石山房,世称“五石山房本”,其人其事现代人或许陌生,但谈到他兄弟潘允端——豫园的修建者,大家就可想见其潘氏兄弟二人当时的身价与性情了。我将此册卷九与潘允谅所刻的“五石山房本”卷九进行了校勘,阅罢不禁拍案惊呼:“一模一样”,两本高度吻合,“五石山房本”中板裂纹、银锭纹的位置、大小均亦步亦趋,可以肯定“五石山房本”就是根据明代为潘允谅藏本翻刻而成。(插图3、4,原件与五石山房对照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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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求稳妥,我又翻检了“五石山房本”的同时期另一刻本“顾从义玉泓馆本”。顾从义也是明代沪上金石收藏家,嘉靖四十五年(1566)顾从义借摹了“潘允谅藏本”并刊刻成“玉泓馆本”,现代人大多不清楚顾从义的身份,但上海市民或许还见过顾从义的兄弟顾从礼——上海自然博物馆藏明代古尸。顾从礼官至光禄寺少卿,曾捐粟4000石筑上海小南门城墙,1993年4月上海肇嘉浜路改扩建时,出土一具保存完好的明代尸体,那就是顾从礼。比对“顾从义玉泓馆本”后,发现潘刻与顾刻同出一祖本,那就是上海图书馆藏本。二者的区别在于顾刻肥,潘刻瘦,顾刻在重摹时做了一定的修饰版面,将枣木原本上的横裂纹上缺失点画进行补完,潘刻则忠实于自家收藏的原本。
现在卷九册中没有加盖贾似道印章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顾刻本、潘刻本卷九也都没有贾似道印章,贾似道印章刻在《阁帖》卷一的首页上。通过顾、潘二刻的卷首印章,可以证明上海图书馆《阁帖》卷九的确就是潘允谅收藏的“贾似道藏本”。
安思远先生的提问得以圆满解决,但好戏才刚刚开始。
2001年,我在上海图书馆迎来了一位陌生访客,一进门,我就认出他就是三年前在纽约展厅里遇见的那位与安思远同来的矮个,这才得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马成名先生——纽约佳士得中国书画部主管,《安思远藏善本碑帖选》一书收录十二种碑帖善本,其中十种多是马成名经手成交的。此次,马先生带来了弗利尔美术馆藏《淳化阁帖》照片(插图5、6),一共九册,一眼就能认出这九册与上海图书馆藏第九卷同属一套,残本至此成为足本。那次马成名先生的发现,是《阁帖》鉴藏界重大事件,喜悦之情无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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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至此本该画上圆满的句号,但喜讯还是接踵而来。2003年4月,上海博物馆耗巨资购买安思远《阁帖》四卷后,把《阁帖》研究又推向新的高潮。2003年上海博物馆汪庆正馆长又从弗利尔美术馆新近出现的潘允谅旧藏十卷完璧本的刻工名姓上,发现郭奇、王成等人皆为南宋绍兴年间国子监刻工(插图7),从而证实潘允谅藏本十卷为“南宋国子监刻本”,为《阁帖》研究打开了新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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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一年(1141),宋高宗诏依《淳化阁帖》原拓翻刻十卷置于国子监,其先后次序、字行长短、卷尾篆题完全遵照《阁帖》原本,模刻精善,世称“绍兴国子监本”。虽然潘允谅藏十卷本从《阁帖》“北宋枣木祖本”降格至“南宋国子监刻本”,馆藏文物珍贵性打了折扣,但为进一步理清《阁帖》刊刻谱系提供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坐标点。
但是,一个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只有“祖本”才会有银锭纹(相传阁帖祖本刊刻在枣木板上,年久木板开裂,以银锭加固),“南宋国子监刻本”就不应有所谓的银锭纹,为何上海图书馆和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本中也有银锭纹呢?(插图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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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查阅了曹士冕《法帖谱系》,曹氏云:“绍兴中以御府所藏淳化旧帖,刻板置之国子监,其首尾与淳化阁本略无少异。当时御府拓者,多用匮纸盖打金银箔者也,故字画精神极有可观,今都下亦时有旧拓者。迩来碑工往往作蝉翼本,且以厚纸覆板上,隐然为银锭痕以惑人。第损剥非复旧本之遒劲矣。”
原来,早在宋代,碑帖收藏界已经有将此套“绍兴国子监本”冒充《阁帖》祖本的勾当,当时碑工在绍兴国子监本的基础上用厚纸伪造出银锭纹。其手段是:先将剪成银锭纹形状的厚纸覆于版上,其上再覆一层拓纸,棰拓后拓纸上便凸现逼真的“银锭纹”。但是光有银锭纹而无横裂纹势必引起买家怀疑,总不能在南宋国子监原版上凿刻出横裂纹,狡猾的碑工又在拓纸之上再覆细长条纸,棰拓完成后,再撕去细长条的覆纸,就露出白色细长条的“横裂纹”。此即曹士冕所载“迩来碑工往往作蝉翼本,且以厚纸覆板上,隐然为银锭痕以惑人”。潘允谅藏本(现藏上海图书馆、美国弗利尔博物馆)就是此类冒充“祖本”的“绍兴国子监本”。 
既然是以南宋绍兴年间的《淳化阁帖》造假冒充北宋祖本,其作伪时间必在南宋后期,万无南宋初年的可能,也就是在贾似道生活的同一时期,所以,藏本上的贾似道印章势必也是伪造而成,贾似道万万不会愚蠢到钤印在当时的“南宋绍兴国子监本”的新拓本上。遥想当年安思远先生的提问,以及我此后煞费苦心求证“贾似道收藏印”的研究,原来都掉进了南宋后期文物造假者布下的陷阱里。
此后的图书馆碑帖研究中,不时会想起安思远和他的碑帖收藏,但从未想过还会再见这批海外宝藏。但是,造化弄人,就在与安思远先生那次相见的二十年后,2018年10月的一天,我接到北京嘉德拍卖公司邀请我参加“安思远藏善本碑帖鉴赏会”,(插图9)此时我才得知安思远碑帖要在嘉德整体上拍,而且还获悉早在十几年前,即上海博物馆收购《淳化阁帖》之后的不久,安思远碑帖就已经转让给一个神秘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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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赏鉴会上,我还遇见了传说中的安思远碑帖收藏顾问——吴尔鹿先生,我问吴先生:“是您指导安思远收藏碑帖的吗?”“不是”,吴先生回答说,“完全是安思远自己的决定,他只是受了我的一些影响”。我又问“您是如何影响他的呢?”,“当时我买了一本《晋唐小楷合册》被安思远看到,他十分好奇,问询了碑帖拓本在中国古代艺术品收藏中的文化意义与文物价值后,越发好奇,就决定收藏碑帖了”,吴先生接着说,“那时我收藏的这本《晋唐小楷合册》就成为安思远的第一本碑帖收藏,此后从上世纪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香港收藏大家——李启严先生的碑帖旧藏陆续被安思远购得,1995年8月买下《淳化阁帖》,这是安思远最后的碑帖收藏”。
彼时,中国大陆还没有开始拍卖活动,国内碑帖收藏还处在空白状态,收藏爱好者极少,对高古善拓价值的认知极为匮乏。西方的一个老外安思远居然率先收藏中国碑帖善拓,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除了其自身对艺术品投资规律的高深认知外,我相信马成名、吴尔鹿先生还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现在再回看,当年安思源的收藏价格和当时海外拍卖行的起拍指导价,均十分客观和科学,从中可见当时海外收藏界对碑帖文物价值的认知,已经极为成熟和深刻。


《群玉堂千字文》,1992年美国纽约佳士得,319000美元。
《石鼓文》,1992年美国纽约佳士得,264000美元。
《淳化阁帖》(卷6-8),1995年美国纽约佳士得,222500美元。
《黄庭经》,1992年美国纽约佳士得,99000美元。
《淳化阁帖》(卷4),1994年美国纽约佳士得,89600美元。
《十七帖》,1994年美国纽约佳士得,66000美元。
《小字麻姑仙坛记》,《黄庭经》,1994年美国纽约佳士得,49500美元。
《晋唐小楷》,1989年美国纽约苏富比,43000美元。
《集王圣教序》,1991年美国纽约佳士得,39600美元。
《曹全碑》,1995年美国纽约佳士得,30800美元。
注:《礼器》、《天发》、《鹤铭》未见成交价格公布。
 
“安思远收藏中国碑帖就是想干一件大事”,吴先生又说,“他想干一件其他艺术品收藏家干不了的大事”。当然,西方收藏界由于不了解中国碑帖文化,对安思远的碑帖收藏举动,也有不少质疑声。但是,1996年一切的质疑声戛然而止,因为启功先生力推故宫博物院邀请安思远到北京故宫举办碑帖善本展览,此举为安思远开出了最有力的学术证明和价值认同。随后,2000年,启功先生主编《中国法帖全集》又将安思源所藏法帖悉数收录,2003年,安思远藏《淳化阁帖》以450万美金转让给上海博物馆,引发了中国碑帖收藏热的正式启动。一切的一切,都证明安思远收藏中国碑帖的无比正确和明智。此时,安思远感到“这件大事”已经顺利完成,不久,其收藏的其他十一种善拓一并转让给一个神秘买家,也就是今年嘉德的神秘卖家,等到拍卖结束,这一神秘卖家的真实身份就会揭晓。
平心而论,安思远先生或许对中国碑帖文化的认知是一知半解,这点不可否认,但是,他对艺术品投资的自身规律是精通的,既有独到的眼光又有雄厚的资金,这就足以使他成为一位名垂千古的碑帖收藏大家。安思远这一系列的收藏举动,给中国金石收藏界上了一堂鲜活的碑帖收藏教学课。
二十年前,我与安思远的一次偶遇,现在回想,还真有某种神秘的契合。1995年8月,安思远购藏《淳化阁帖》,同年同月,我在上海图书馆开始了碑帖整理与研究的职业生涯。1998年,安思远的提问,开启了我的《淳化阁帖研究课题》,2003年,安思远《淳化阁帖》入藏上海博物馆,引发了《阁帖》研究的新高潮,促成了我的第一本专著《古墨新研——淳化阁帖纵横谈》。因此,我对安思远心存感激,对安思远旧藏碑帖无比珍视。
今天,就在安思源碑帖拍卖前夕,许多朋友建议上海图书馆能够买下这批宝藏,我的回答是“回国就好”。其实,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够被民间藏家收藏。因为,传世碑帖善本百分之九十五都在国有共藏机构,只有百分之五留在民间,这一现象不利于碑帖文化的普及与弘扬,只有民间百分之五的收藏与研究“活了”,才能带动共藏机构百分之九十五宝藏的“复活”和“转运”,让更多都民间力量参与其中,才是最有效的弘扬金石文化。
戊戌菊月,写于上海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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