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融| 人性满足和人格考量
时间：2019-11-14 16:12:55 来源：书法杂志 作者：徐建融
徐建融| 人性满足和人格考量
人性，是人作为动物的先天属性；人格，则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后天属性。人性的本质是自私、尊己卑人，损人利己，它无所谓善恶，而只有真伪。既是推动社会文明进步的正动力，又是推动社会文明堕落的负动力。人格的本质则是为人，谦己尊人，舍己为人。它不重真伪，而重善恶，制约了人性的作用，使之行于为善，止于为恶。所以，人性总是要冲击人格的制约以尽其真，而人格总是要制约人性的欲求以尽其善。我们看到，越是人性真率者，人格往往多有缺陷；而越是人格高尚者，人性往往多有约束。
郑燮书法
为什么说艺术是最能满足人性的一个行当呢？因为，人生各不相同，大而分之则无非成功和失败两类。在其他行当中，比如说举重或者长跑，谁也不敢说自己的力气最大，自己跑得最快，即使拿到了奥运会的冠军也不敢，强中更有强中手，谁也不敢说我今天破了世界纪录就再也不会被人打破。因为，它们的标准是客观的，至少是相对客观的，不以任何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然而，艺术的从事者，却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中获得成功的满足和快感。我的水平是最高的，其他的人都不在我的话下。因为，艺术的标准是主观的，至少是相对主观的，个人的意志在成功、失败的评定中起着极大的作用。众所公认王羲之的书法水平够高了吧？但米芾却大言“一扫二王恶札，照耀皇宋万古”；水平高的可以这样自以为是，卑视古人，水平低的同样可以这样自以为是，卑视古人，如张融的“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这个“法”就是标准，传统者以传统功力深厚为标准，创新者以创新精神强烈为标准，而且，什么是深厚？什么是强烈？也可以各自的认定为标准。
金农书法
回到现实中来。什么是成功者呢？就是当上了书画艺术机构的主席、院长，评上了教授、博导，获得了大奖，卖出了天价……如此的荣耀，我当然成功了。既然我成功了，我当然是成功者！天性的满足因此而获得了充分的成就感，何况还有多少围着我转，把我当成了一回大事，我也当然成了一回事。有谁敢不把我当一回事，只要一有机会，就给你颜色看！什么是失败者呢？就是没有获得如上荣耀的书画家，尤其是沦落江湖的草根书画家。但这个“失败”，是我们世俗的眼光之所见，在他们本人，是一点没有失败感的。因为，现实往往是不公正的，书画艺术之事，“生前轰雷震耳，身后寂没无闻”者多了去了，当然，反之，生前寂没无闻，身后名声大振者也多了去了。唐岱、张之万为清代的“画状元”，身后则远不逮江湖草根的“扬州八怪”；凡高生前穷困潦倒，身后则火焰万丈。而你们这些“成功”者，其实正是张之万之流的失败者；我这个“失败”者，恰是凡高一类的成功者。所以，没有获得如上的荣耀，我当然失败了；既然我失败了，所以我当然地成功了。“待五百年后人论定”，类似的话，吴镇说过，黄宾虹说过，吴湖帆说过，主席们、博导们敢说吗？我敢说！就我所接触到的江湖草根中，把这句话当成口头禅的就有好几个。尽管在我们世俗的眼光，他非常失败，非常可怜，但一种成功的优越感使他生活得非常幸福满足。你们不把我当一回事，五百年后让你们后悔今天的有眼无珠吧！
黄宾虹《江村图》
人性的追求在出人头地的成功，而世界上三百六十行，有哪一个行当能像艺术，尤其是个体的书画艺术这样能使每一个从事者都获得如此充分满足的呢？
但事实上，并不是每一个书画艺术的从事者都有这种尊己卑人的成功感。因为，“最能满足”的“能”，是指一种可能，而不是一定就“有”的事实，这就牵涉到艺术是最能考量人格的一个行当。同样，这里“最能考量”的“能”，也是指一种可能，而不是一定就“有”的事实。把“最能满足”的“能”认作“有”，而把“最能考量”的“能”认作“没有”，则成功者可以自己的成功为成功，而别人都是失败者；失败者可以自己的失败为成功，快乐健康人亦都是失败者。把“最能满足”的“能”认作“没有”，而把“最能考量”的“能”认作“有”，则成功者可以反思自己的成功，失败者可以反思自己的失败，从而变自以为是、尊己卑人为自知不足、谦己尊人。
人格的内涵当然十分丰富，自知不足、谦己尊人只是其中之一。我们知道，在任何行当中，以举重、长跑为便，要想做到自知不足、谦己尊人都是相对容易的。你举起了二百公斤，我连五十公斤也举不起，我决不敢说“我的力气比你大”。但在艺术这个行当中，根据什么标准来评判高下优劣呢？优美的和拙丑的，帖学的和碑学的，传统的和创新的，审美的标准根本不同且不论。我们来看审美标准完全相同的，以米芾《研山铭》中“震”字的一撇为例。徐邦达先生认为“细若游丝而力敌万钧”，真所谓“千钧一发”，水平高超得不得了，非米芾的功力深湛，有谁写得出来呢？而杨新先生却认为“纤弱无力”，只有水平低下的人才会出现如此的败笔。我们知道，这根线条，它的气力轻重大小，是不能用天秤去称量的。如果二人中，一人是专家，一人是草根，当然以专家所说为准。但问题是，二人都是顶尖的专家啊！都深谙书法线条气力强弱之道的啊！
在这里，两位专家的评判对象是别人而且是古人，标准虽然主观，但立场却都是客观的他者。现在，设使甲乙两位书家作自评并他评，中心是自评，他评只是为了加强自评，不仅标准是主观的，立场也是主观的，也就是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情况又将如何呢？从人性满足的一面，甲认为我的极好，乙的不行；乙认为我的极好，甲的不行。即使当面不说，背后也一定这样说；即使口上不说，心里也一定这样想。而从人格考量的面，甲认为我很不够，乙的颇有优长；乙认为我很不够，甲的颇有优长。即使不是真心的评判，虚伪的客套也一定如此。在我所接触过的前辈中，大多是从人格考量来作自评并他评；而在我所接触到的同辈乃至后辈中，则大多是从人性满足来作自评并他评。这是因为，前辈包括我们一辈的前半生，接受的主要是人格教育；而我们一辈的后半生包括后辈们，接受的主要是人性教育。从而，也就造成了谦己尊人和尊己卑人的不同性格。这两种不同的性格，在艺术这个行当中，自然也就得到了最充分的发挥。
过去，圣人教导我们要“慎独”。为什么呢？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做一点不好的事情。当然，这些想法和事情都是符合人性的自私的，反正没有人知道，也就不会影响到人们对我的评价。这样的时候，正是放纵人性的最好时机。所以，注重人格修养的人，就一定要慎于独处，虽然没有人知道，也不会影响人们对我的评价，我也不能有不好的想法，不能做不好的事情。
现在，我更认为我们要“慎艺”。为什么呢？因为艺术不仅是可以“哄人的玩意”之一，更是可以“哄自己”的玩意之唯一。所以，注重人格修养的人，就一定要慎于艺术。虽然可以“哄人”，但我不能用艺术去“哄人”；虽然可以“哄自己”，但我不能用艺术来“哄自己”。“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实实演戏”，是老一辈演艺家的箴言，也是老一辈书画家的言传身教。无论从事什么行当，独处最能考量一个人的人格；而无论独处还是共处，艺术最能考量一个人的人格。我年轻时少不更事，与前辈相处时常肆言张三、李四的书画水平怎么那么差；前辈则正色告诫我：不要讲别人不好，要想想自己的水平就高了吗？这无非是耶稣对用石头砸淫妇的众人之所言：“你们中有谁认为自己是无罪的，就可以用石头去砸她！”
但这不是教人不要有自信吗？并不是的。自信有两种，一种是作为动物人的人性的自信，自以为是、尊己卑人；一种是作为社会人的人格自信，自知不足、谦己尊人。人之为人，不仅是动物，更区别于动物。所以，用人格来制约人性的真率，使其为善而不是为恶，也就十分必要。但对人性的这种制约，在举重、长跑、公务员等行当，也可以凭借外力包括法制来实现，这就不足以“最能考量”人格。而在艺术、尤其是书画艺术这个行当中，外力和法制等等都无法制约人性，这就“最能考量”人格的力量。从这一意义上，能“慎艺”的艺术家，才真正配得上人类灵魂工程师的称誉。
原载《书法》杂志2019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