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名家艺术研究协会第三届第一次会员代表大会成功召开
“全国文物艺术品鉴定评估认证平台”合作仪式在沪签署
 
您当前的位置:网站首页 > 新闻通联 >
追忆|郑重:莱溪居访翁万戈

追忆|郑重:莱溪居访翁万戈

时间:2020-12-11 08:47:59 来源:言话言画 作者:郑重

追忆|郑重:莱溪居访翁万戈


旅美知名收藏家翁万戈于美国东部时间2020年12月9日2时,在家中安详离世,享年102岁。
翁万戈先生侄子翁以钧今天早间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证实了这一消息,“我是昨天晚间收到翁万戈女儿的信息,获知翁万戈离世的消息。”
生于1918年的翁万戈是晚清重臣翁同龢的五世孙,其书画收藏基本来自翁同龢的旧藏,他于去年曾将所藏明代《临戴文进谢安东山图》轴和清代王原祁《杜甫诗意图》轴两件绘画珍品捐赠上海博物馆,2018年7月28日,翁万戈于自己百岁诞辰当天宣布向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捐赠183件文物,为该博物馆接受的史上数量最大的一批中国古代文物,引起文化界广泛关注和舆论争议
知名报人、学者郑重先生多年前曾撰《莱溪居访翁万戈 》,追忆在美国莱溪居里访翁万戈先生及其家族的书画收藏往事,“翁氏六世收藏和中国近代史是相映照的,如果从1840年算起到现在已经是一百七十年而未已,中经列强侵略、农民起义、日寇全面进攻到范围极广的内战,这批文物仍然得以私人收藏传诸后代,其原因何在?翁先生说他熟读《孙子兵法》,领略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之奥妙。”

\

翁万戈先生(1918-2020)
对于去年翁万戈宣布将所藏明代沈周《临戴文进谢安东山图》轴和清代王原祁《杜甫诗意图》轴两件绘画珍品捐赠上海博物馆,翁万戈的侄子翁以钧说:“那次捐给上海博物馆的画作,算是最后一次捐赠仪式了,从他百岁生日以后的半年多到一年时间里,他身体状态很不好,对于外界的事情,基本上不知道,但他有点像诸葛亮,之前知道后来的事。他曾说,我捐出去以后,说什么话的人都要有,我根本听不见。他的意思就是大家爱说什么说什么,你表扬也好,批评也好,责骂也好,他都不知道了。”

 \

莱溪居外景
以下为郑重先生的追忆文章:

到了纽约,不能不去看望翁万戈先生。他对中国文化有着传承与守望精神,他有一处颇负盛名的乡间别业——莱溪居,还有就是在十年前,我们在上海有过一次长谈,并相约如能见面,仍然要继续我们没有谈完的话题。所以,我一定要去看望翁先生。

     2012年4月3日,由马成名兄驾车北上,奔向莱溪居。此地正是春寒料峭,纽约的梨花、樱花、玉兰虽已怒放,但沿途尚未著花的丛林杂树,在黛玉色中泛着浅红,那色彩丰富而纯净,深沉而明亮,轻烟淡雾地向远处铺展着,随着起伏的丘陵,张开了一层层屏障,透过那屏障,时见一片清澈的湖水,大自然的点睛之笔,把沉静的景色变活了。

     我所说的翁先生的传承守望精神,那是因为常熟翁氏收藏的书画珍品,虽然六世至今,他仍然完整地宝藏着。访莱溪居的人,多半是为了看翁氏的六世收藏。我对翁氏收藏并不算太陌生,20世纪80年代初,谢稚柳先生编《梁楷全集》,第一幅就是翁先生提供的梁楷早年细笔《黄庭经神像》。我曾看到这套巨幅照片,可以说没有翁先生的赐予,谢先生编《梁楷全集》也无法落笔。以后又看到《艺苑掇英》出版了《翁万戈珍藏书画专辑》,知道梁楷这张画是翁氏收藏的唯一宋画,还知道王蒙《静室清音图》是翁氏收藏的唯一元代绘画。翁氏藏书回归上海图书馆时,我也曾翻阅孤本数种,并在报上做了些介绍。再后来,我就购到翁先生主编的三巨册《陈洪绶》,册中有他写的陈洪绶研究长篇论文,方知他不只是有守望精神,而且治学的功力很深,在我读到的研究陈洪绶的诸家论文中,他对陈洪绶研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

郑重先生(右)与翁万戈先生(左)

      翁先生曾对我说过,他是只藏不收,就是守护着祖上留下的珍品。按照翁心存、翁同龢父子的官位和家境,完全有条件收藏唐宋元三代的名迹巨制,但我们看到的仅前面提的梁楷、王蒙二幅,其他则是吴门四家,陈淳、董其昌,而以陈洪绶的作品最多;清代画家中的四王吴恽、四僧、扬州八怪中以金冬心的作品为最多,可见翁氏收藏有着文人风范,以情性爱好为尚。翁氏藏有恽寿平《东园墨戏图》,册中或仿宋元明家,或写江南小景,皆逸笔草草,率性而为,自有一种清新灵气,翁同龢题曰:“新作书堂,秋夜篝灯观此画,因以苦茗一杯酻之。明日纷纷,吾亦俗客矣,未足与观此图。” 翁同龢观此图时的那种文人情致,和恽寿平作画时的心灵是一脉相通的。恽氏自题:“为东园娱闲游戏之作,……不循畦径,无烦绘采,欲墨章水晕,自备五色,非得象外之赏者未足与观此画也。”翁同龢退班回家,正是怀着那种得之“象外”的心情来观赏的。

\

翁万戈所藏翁同龢的书法  
     
 但是身为帝师朝廷重臣的翁同龢,对凡是和皇帝沾边的艺术,还是一往情深的。在翁同龢留下来的众多藏品中,最为令他珍重的是王翚《长江万里图》。他在光绪元年三月二十六日(1875年5月1日)日记中记载,在厂肆见到,因为索价千金未得,后贾人送来,越看越美,于是回到博古斋去议价,出三百,不卖,一共4天,留在他手中观赏,最后以四百购得。四月二十三日(5月27日)日记写道:“重见长江图……目前一乐也。”他把预备买房子的钱换了王翚的《长江万里图》。王翚卷后作跋,此图作于“康熙岁次乙卯九月上浣”,此时是他画完康熙南巡图之际,得到皇帝的褒奖,心欢意满,“戊寅秋日,长安南迁,蓬窗多暇”、“凡七月而成,颇觉指腕间风规犹在”。此图显然是王翚的得意之作。翁同龢在此卷木匣盖上题了一首诗:“长江之图疑有神,翁子得之忘其贫。典屋买画今几人,约不出门客莫嗔。”

\

清 王翚《长江万里图》卷  局部

      对《长江万里图》,翁同龢视之若生命。他在卷尾跋曰:“余藏此画三十年,未敢亵以一字,遇通人逸士辄引同看,黄金横带者虽固请未以示也。今年四月,蒙恩放还,俶装之顷,有贵游欲以重金相易。余曰他物皆可,唯此画与麓台巨幅此生未忍弃也。比归里门,人事纷纭,资用空乏,暑郁蝨雷几不可耐,每北窗明处时一展卷,清风拂人,尘虑都净,世间神明固应尔耶。抑劳逸顿殊,身边两不相收,理然也。赵子固云:性命可轻,至宝是保,余尝自知为愚,若余者其愚耶?否耶?既自笑因书于后。光绪戊戌六月晦快雨初晴,病起手战,松禅居士同龢记。”

     翁同龢在《长江万里图》跋语中提到的“王麓台巨幅”,即他所藏的那幅王原祁《杜甫诗图》轴也与皇帝有关。康熙壬辰年间,王原祁的一位朋友得到康熙所赐的一幅墨迹,内容写的是杜甫诗句:“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合香。”此人即请王原祁以此诗意作图。王原祁以仿高克恭、赵孟頫两家笔法,历时两月画成高321厘米的大立轴。

    一路上,翁氏所藏书画给我留下的印象,总是挥之不去。

\

莱溪居外景

     车行六小时,我们到了美国最北部的小镇莱姆(Lyme),离开柏油马路在砂石路上再行驶一程,才到莱溪居。翁先生此时不在,门半掩着,我们推门而入,经过一个拱门,有王季迁先生的题额“莱溪居”,厅内还有启功先生题了同样的匾额。稍等片刻,翁先生驾车回来了,虽然94岁了,我看他仍然和十年前一样,神朗气清,只是双腿蹒跚,不能健步如飞了。如此这般,他居然还能开车。在他90岁的时候,警察要收他的驾照。他和警察理论,不能剥夺他的开车权,否则他将把警察告上法庭。经当场考验,警察才作罢。他的任何一段经历都能讲出一个故事。这就是思路敏捷而又健谈的翁万戈先生,也是和他交谈时所能享受到的一大快乐。

    翁氏收藏,曾经过马成名的评估,可谓了如指掌,而他此行的目的,主要是看宋拓碑帖。翁先生捧出用蓝布包裹的碑帖数种,其中有《宋拓大观帖》第三卷及薛稷《信师禅行碑》。对《信师禅行碑》的收藏我还略知一二。在写《张珩传》时曾涉及到此帖,即是那本海上闻名的“何藏本”。此帖先由何绍基收藏,后经庞芝谷、张珩的祖父张石铭收藏。在20世纪40年代,张石铭的七子张叔训和蒋谷逊为此帖发生了一场纠纷,后流散到日本。鉴藏家都认为“何藏本”薛稷《信师禅行碑》是存世孤本。想不到60多年后,我在北美洲看到了“翁氏藏本”,打破了《信师禅行碑》的孤本之说。

成名兄的兴趣在碑帖,忙着逐页拍照、抄录题跋、辨识收藏印记,我则享受着与翁先生共谈之乐。

\

翁万戈百岁时

     翁氏六世收藏和中国近代史是相映照的,如果从1840年算起到现在已经是一百七十年而未已,中经列强侵略、农民起义、日寇全面进攻到范围极广的内战,这批文物仍然得以私人收藏传诸后代,其原因何在?
 
翁先生说他熟读《孙子兵法》,领略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之奥妙。他1938年留学美国,因战争,十年未归。1948年他回国探亲,回美时正是内战胜负的关键时刻,他联系到开滦煤矿的货船,把归属于他的那份书画古籍,从天津运到上海,再通融码头装船,运到美国,仍然坚持着翁氏文人的守望精神,完整地守到现在。十年前,翁先生详细地给我讲了他的“走为上计”的事,我把此事记录在《收藏十三家》一书中。文物有灵,召唤着书画研究者及爱好者不远万里千里来此观赏。我在想,即使翁先生是位居世界榜首的富翁,人们会到莱溪居看他数钞票吗?

谈起莱溪居,翁先生不无自豪地说整个建筑是他自己设计的。他于1938年负笈来美国留学,1940年在纽约就业,1944年与程华宝花开连理,到他60岁退休之前,和夫人口诵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之句,在莱姆小镇的半山丛林中置地百亩,架椽筑屋,屋旁凿地为潭,又将坡下无名小溪命名为莱溪,以示和常熟老家綵衣堂老莱子的故事一脉相承。退休之后,又是“走为上计”,离开喧嚣的纽约,迁居于此已有三十四年矣。

无俗则雅,莱溪居高人雅集是常有的事。当今常来莱溪居的是翁先生称之为小友的白谦慎。白先生任教波士顿大学后,时常带着学生来这里观书赏画,这里几乎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学基地,从莱溪居走出去的美国学生,有的真的成为了中国文化的研究者或传播者。在诸多雅集中,我想最盛者莫过于1985年的那次了。这一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举办中国诗书画讨论会,谢稚柳、徐邦达、杨仁恺、杨伯达、王季迁、黄君实诸先生应邀参加。会后,这几位书画鉴定耆宿即雅集于莱溪居,心直语快的谢稚柳先生一脚踏进莱溪居即说:这个地方好住的?还不被人偷光!三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莱溪居并没有发生过谢先生所担心的事情。
 

\

《莱溪雅集图》翁万戈绘

\

莱溪雅集:谢稚柳(左二)、徐邦达(左四)、王季迁、杨仁恺、翁万戈 等
高朋雅集,翁先生倾其所藏,供几位鉴定家鉴赏,各有所好,品评不同,王翚《长江万里图》自然是重中之戏。翁先生给我讲了几位老先生的看画趣闻:谢稚柳先生看了王翚《长江万里图》连声赞好,徐邦达先生说拿来我看。徐先生一看就说是假的。翁先生讲完了这则趣闻转而问我,徐先生鉴定是否在意气用事?我只能莞然无答。此事虽然过去了三十年,翁先生还没有忘记,仍是耿耿于怀,可见徐先生的话刺痛了翁先生的心。虽然有着这样一个小小的插曲,但雅兴不浅,名家都赋诗抒怀,赞美莱溪居是“辋川别业尤眠画”,“身在异乡忘是客”了。之后,翁先生又据摄影照片绘《莱溪雅集图》。启功、王世襄二位先生虽未赴盛筵,仍誉美莱溪居为宋人王晋卿的“宝绘堂”。这和国内常见的有酒无诗、有话无画的雅集相比,真是别有一番洞天了。可以说是继苏轼等在王晋卿家之后最有中国文人气韵的一次雅集。

      一位独居老人,儿女又都在远处工作,有时又难免会遇到年岁的风险,翁先生带我们去看落马坡,确是有着风险的一幕。落马坡在水潭边,与之一岸相隔的是临莱溪陡坡。几年前翁先生在岸边失脚落马,从陡坡滚下,幸有树枝相阻,才没有落入溪中,但他仰卧在地,岁月不饶人,再也无法翻身登岸,他居然在那里美美地睡了数小时,醒后只能两肘撑地,以背蠕行,如是32小时,方挪移到路边,一位棋友来找他下棋,方把他救起,其两肘及背部已伤痕累累。翁先生生肖属马,故戏称此地为“落马坡”。翁先生虽然独处,但他并不孤独,也不寂寞。他那很大的书房分划成几个工作区:一处是研究中国书画,一处是整理翁氏家族文献,一处是他自己的传记写作,还有一个宽敞高大明亮的房间,是他画画写字的地方,壁上的镜框里有胡适、老舍当年写给他的信。他就像一位战士,在几个战场上轮番作战。《翁同龢日记》再版时,他花了几年时间,在不少的地方作了修改补充。继《陈洪绶》之后,他又编了《美国顾洛阜藏中国历代书画名迹精选》,也是极有见识的前人没有做过的力作。他的传记是我们交谈的主要内容,他现在用中英两种文字写作,是历史的见证,其中对人和事多有臧否,他说“要我百年之后才能出版”。

\

莱溪居室内陈设

\

2018年7月28日,百岁老人翁万戈(右一)在百岁寿庆仪式上       张子宁 图
 
  从狭义上讲,翁先生守望的是翁氏的六世珍藏,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广义的守望。他在交通大学读书和留学美国时,学的都是电机工程,但他毕业后,利用电影宣传中国文化,他拍摄了《中国佛教》、《故宫博物院》等许多专题影片;他举办关于中国建筑、竹雕、紫砂壶的各种展览;他撰写的电影纪录片解说词及展览目录都成为重要的英文著作。翁先生对中国文化的这种守望,是他祖上守望的延承。翁氏珍藏中有陈洪绶《三处士》,翁同龢在卷后题了一首五言诗,诗后又写了一则跋语,说:“此三友图道光己酉先公(翁心存)得之吾邑沈氏,喜颂其诗,常以自随。先公卒,吾兄玉甫携之入湘、入鄂,去年余省墓归,又携以北,每一展卷,不知涕泗之横集也。光绪庚寅长至前一日,斋宫侍班,归检视此图,因题一诗,后人能护之否?翁同龢记。”应该说,翁万戈的守护算是交出了圆满的答卷。
(本文原刊于《东方早报·艺术评论》)
 
 


————————
延伸阅读:
翁氏后人谈翁万戈:给上博是最后一次捐赠,对争议他笑骂由人
 
陈若茜
 
翁万戈去年于百岁寿辰之际,宣布将所藏明代沈周《临戴文进谢安东山图》轴和清代王原祁《杜甫诗意图》轴两件绘画珍品捐赠上海博物馆,对此,翁万戈侄子翁以钧当时说:“这次捐给上海博物馆的画作,算是最后一次捐赠仪式了, 翁万戈现在101岁了,从他百岁生日以后的半年多到一年时间里,他身体状态很不好,对于外界的事情,基本上不知道,但他有点像诸葛亮,之前知道后来的事。他曾说,我捐出去以后,说什么话的人都要有,我根本听不见。他的意思就是大家爱说什么说什么,你表扬也好,批评也好,责骂也好,他都不知道了。”
2018年7月和12月,翁万戈曾先后两次向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捐赠了清代王翚《长江万里图》以及183件家藏历代书画文物,引起文化界广泛关注和舆论争议。

\

翁万戈九十多岁时
澎湃新闻:翁万戈先生知道上博举办这样一个翁氏旧藏绘画展么,他是什么态度?翁以钧:我跟你现在必须说实话,翁万戈现在101岁多了,从他百岁生日以后的半年多到一年时间里,他身体状态很不好,对于外界的事情,基本上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上博要给他做一个展览,他都不清楚。他连他自个儿家里的人都认不清,这没有办法,自然规律,所以我觉得很遗憾。

\

上海博物馆“莱溪华宝——翁氏家族旧藏绘画展”开幕仪式
澎湃新闻:那么能谈谈您以及你们翁氏家族的其他人,对这个展览的看法。
翁以钧:我对这个展览非常地赞成,也非常地感谢上海博物馆。上博藏画非常丰富,专门把翁万戈捐赠及捐售的三幅作品拿出来举办这样一个展览,说明上博对这三幅画很看得上,很重视。这也是翁家和上博几十年的友谊的一个体现。

\

宋梁楷《白描道君像图》(局部)
澎湃新闻:您刚才讲到翁万戈先生的现状,对外界的事情已经不是很清楚了。我本来还想问一下,翁万戈先生有没有对之前舆论做出一些回应。
翁以钧:他虽然现在不清楚,但是他有点像诸葛亮,他之前知道后面的事。早在20年前万戈就跟我讲过,他说,第一,我不是收藏家,我只是守藏家,这些东西将来肯定都要捐出去的,博物馆才是书画的应该归属之地。他说,“我捐出去以后,说什么话的人都要有,我根本听不见。他的意思就是大家爱说什么说什么,你表扬也好,批评也好,责骂也好,他都不知道了,我干我的,你说你的,这就是他的态度。所以我说他很睿智,他已经把这些情况都估计到了。

\

艺术史系学者白谦慎与学生在翁万戈家里观摩《长江万里图》
澎湃新闻:我知道翁万戈先生的重要收藏,属于博物馆的最后主要分属在三处,可能不一定全面,上海图书馆主要收藏翁氏藏书、《翁同龢日记》手稿本和翁氏文献,上海博物馆收藏有三件重要书画作品,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收藏一批古代书画。他此前有没有跟您透露过,他对自己藏品归属的布局和思考?
翁以钧: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现在关心翁万戈藏品的人很多都不大了解他。翁万戈曾在《顾洛阜原藏中国历代书画名迹考释》一书序文中写到,“博物馆是这些收藏品最好的归宿”。他觉得,第一,只有博物馆才有收藏和保管的物质条件,比保存在家里要好;第二,博物馆里有人研究;第三,博物馆可以向公众宣传传播,这才是一件收藏品最终应该发挥的功用。所以我觉得万戈的这个思想是要把收藏品化私为公。这是最终目的,他就算达成了,我觉得这是很高尚的。

\

翁万戈先生书画捐赠仪式上,沈周《临戴文进谢安东山图》在现场展开。蒋雯迪摄
澎湃新闻:我刚才提到的藏品的三处去向准确么,您还有要补充的吗?
翁以钧:我觉得不同年代分不同情况。我给你补充一下,早在1970年代之前,他在美国就接触到非常多的博物馆,在美国的几个博物馆里,他也捐赠。我举个例子,比如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都有他的藏品。但是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后,中美建交他回过大陆后,他就感到中美之间,中西文化的交流很重要的,他要承担起这样的使命,把中国文化推向美国,推向西方。他的雄心壮志是相当大的,所以他在美国策划过多场中国文化的展览,比如竹刻展览,这在过去中国都是很少举办的,他把我们的竹刻在美国展出了。

\

清代王翚《长江万里图》局部
澎湃新闻:这是哪一年的事情?应该说现在举办竹刻展比较多了。
翁以钧:1990年前后吧,那时候没什么人重视竹刻。那时他正担任华美协进社社长,所以就在华美协进社举办竹刻展览,把中国的竹刻推向了西方。而且他赠送给贝聿铭的就是一个竹刻,所以他始终把宣传中西文化作为自己的任务。他组织的协会就叫华美协进社,他当社长。
澎湃新闻:除了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芝加哥艺术博物馆,还有其他博物馆有翁氏收藏么?
翁以钧:我知道的大概这两个,其他就不很清楚了,因为那时候他在美国、我在大陆,我们还没有联系。改革开放以后,他才回大陆。对于回大陆他也是争取的比别人早的多,那时候中美还没建交,我们在联合国有联络处,联络处的官员他都认得,那时候他就频繁要求回国。当时联络处的负责人就告诉他,别急,时机不到,时机到了我们会主动去告诉你。所以他等于是等到1980年,是最先回国的几批人之一。他是非常想回来看看的,当然他人没回来之前,他已经在通讯了。

\

翁同龢像
澎湃新闻:他有表达当初迫切来大陆的原因么?
翁以钧:当然他一直想着,最早的时候他想回来见父母、兄弟。可惜的是,父母在“文革”里就去世了,还有兄弟呢?我的父亲是他的哥哥,他们一直在一起,他非常想见他,这是最基本的原因。其他原因当然就不用提了,比如他是做文化交流的,所以中国的这些博物馆,包括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也是多少年没有来过,他都想去看看。所以当年关于故宫的第一本英文版书籍就是他做的,他带着摄影师,专门来拍的。
澎湃新闻:这本书是在美国发行吗?
翁以钧:在美国。他都没有想到,在美国他做的第一版马上就售謦,说明当时美国人也很想了解中国,了解中国文化。
澎湃新闻:去年你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说,上博那次捐赠是他最后一次捐赠,以后就没有作品值得捐了。
翁以钧:对,他为什么捐上博?这个也是很有道理。他跟上博太熟了,跟上博的历任馆长都很好,跟书画部的单国霖、钟银兰、凌利中也非常熟。翁万戈后来回中国,他经常来上博看画,知道上博馆藏有什么,缺什么,他都非常清楚。他知道上博收藏了很多沈周的画,但是没有沈周的青绿山水,其实不单上博缺,全世界都缺沈周画青绿山水的画,所以他把沈周《临戴文进谢安东山图》捐赠给上博。

\

明代沈周《临戴文进谢安东山图》
澎湃新闻:翁万戈向波士顿美术馆捐赠183件艺术品引发过一些议论,你怎么看?
翁以钧:我们反对用谣言去猜忌和攻击别人,只能反映出本人水平太低。有些人觉得只能往国内捐赠,不能往国外捐赠,这太狭隘。之所以有这些争论,是因为有些人不了解晚清历史,不了解翁氏家藏历史。翁万戈一生都在做中西文化交流,想让西方人知道中华文化是什么样子。而且在他的理念里,书画藏品最终是要归属博物馆,至于为什么要给波士顿美术馆?他要宣传中国文化,波士顿美术馆是一个很好的落脚点。因为波士顿是西方的一个文化的重镇,聚集了世界各地最多的移民;再有一个特点,它离万戈家近,这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就捐了一部分给它。还有一个大多数人不大清楚的情况,美国是一个法治国家,有很多法律上的要求,你把文物捐到中国,也要通过它一系列的法律认证,都不是这么简单的,都要严格的审查。
澎湃新闻:翁万戈先生这些年来向大陆捐赠了哪些文物?历次捐赠您都是参与者,您对此做何评价?
翁以钧:这里边的捐赠故事太多了。

\

翁同龢纪念馆
1990年,翁万戈就把翁氏祖居捐赠给了故乡常熟,现已开辟为翁同龢纪念馆。
2000年,把翁氏藏书80种共542册捐售给了上海图书馆。当时首选的是北京的国家图书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落在上海图书馆。2000年时所有的媒体报刊对这一过程都有过详细报道。我简单的说一下这个过程是怎么样。就是我们国家古籍方面的专家知道这批翁氏藏书,向国务院打报告,希望国家能够用钱把它买来。万戈知道这个情况后说,那没问题,我这些古籍给中国,绝对要回国。这些古籍有一部分是从美国托运,有一部分是他自己随身携带到北京。他随身携带古籍的那个拉杆箱子,今天还在我们住的酒店里头,我夫人现在出差出门拉的箱子,就是当初装着宋版书的那个箱子。

\

宋刻本《注东坡先生诗》 翁氏家族旧藏,现藏于上海图书馆

\

明 吴彬《勺园祓禊图》局部
2010年,将明代画家吴彬《勺园祓禊图》捐赠给了北大。“勺园”就是北大,北大现在还叫“勺园”。当年这幅图在北京中华世纪坛展出时,北大图书馆一位姓沈的先生看展览的时候看到这幅画,他就提议北大能不能收藏这幅画。这个信息后来就透露给了万戈,万戈其实早都想到这个事情,万戈知道北大叫“勺园”,“勺园”在北大。而且北大有一个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万戈去北大去了不知多少回了。而且非常让我感动的是,2010年捐画的时候,万戈在北大的老朋友侯仁之那时候已经快100岁了,住在医院里,知道万戈来了,由他女儿推着轮椅、戴着口罩从医院里出来。这边是万戈的女儿翁以思推着轮椅,我一看真是两个老人,两张轮椅在北大图书馆见的面。侯仁之对这幅画也很清楚,他的恩师,著名的历史学家洪业先生曾为燕京大学图书馆购得勺园主人米万钟所绘《勺园修禊图》,现存北大图书馆。侯仁之院士也著有《燕园史话》《记米万钟〈勺园修禊图〉》和《复制米万钟〈勺园修禊图〉略记》等。他知道《勺园祓禊图》今天到了北大了,高兴得不得了,这是捐《勺园祓禊图》的事情。

翁同龢手抄康有为《上清帝第一书》 翁氏家族旧藏,现藏于上海图书馆
2015年12月,又将《翁同龢日记》手稿本及《翁氏文献丛编》手稿捐赠给了上海图书馆。为什么这次捐赠又是上图,万戈跟我是这么说的,他说翁氏文献的研究我们现在不能够太分散,不能跟撒芝麻盐似的,这有两本,那也有两本,这样的话没法研究,索性都搁到上海,所以这个东西就全都落到上海了。
2016年,他把南宋画家梁楷《道君像》捐售给了上海博物馆。

\

宋梁楷《白描道君像图》(局部)

\

清王原祁《杜甫诗意图》轴
2018年,翁万戈向上海博物馆捐赠明代画家沈周《临戴文进谢安东山图》和清代画家王原祁《杜甫诗意图轴》。
澎湃新闻:您所了解的翁万戈先生是怎么样的人?
翁以钧:我跟翁万戈接触是两段,一段是1948年他从美国第一次回来,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那时我3岁,对事情还没什么概念,但是印象很深,家里来了外国人了,爷爷奶奶也很高兴,这个儿子有10年没见。后来是中美建交后,他回来,以后就经常性往返。我对万戈的看法是什么,他很聪明,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是出类拔萃的,虽然他是美国籍,但是他很懂得中国的规矩,礼貌待人。万戈也很风趣,但是归根结底,他是个爱国者,他对中国的爱不是我们能想象的。很多事情他都是以中国的利益为最大的利益,我举最小的事情,比如1980年代,他一开始回国,住在北京饭店,第二天晚上服务员来打扫卫生,他上去就给人家教,告诉她怎么叠被子、放枕头。他们夫妇就是恨不得我们什么都尽快达到国际标准,看到中国落后心里就不甘。

\

翁万戈与摄影师斯坦纳在博物馆(约1950年)

\

 翁氏家族家谱万戈接受家藏时年仅2岁。为什么翁家其他人不能继承,万戈继承了,这就是翁家的继承关系。由于翁同龢没有子嗣,他二哥翁同爵就将儿子翁曾翰过继给了他。翁曾翰有两个儿子,一个翁安孙,一个翁椿孙,长子翁安孙继承家藏,椿孙没有继承。安孙又没有子嗣,就从翁同龢大哥翁同书那一支血脉里过继我爷爷的哥哥翁之廉给翁安孙,之廉又没儿子,就把我爷爷的第三个儿子翁兴庆,就是万戈(原名翁兴庆)过继给之廉。万戈他也很有意思,他说我在2岁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成了这些巨大家产的继承人。所以他一直都说自己不是收藏家,只是守藏家,他一生都在为家藏而活。(本专访原刊澎湃新闻)
 

关于我们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